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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37章 盈月篇(十七)雪满长安

    璋早晨来县衙,特意走的北门,预备画卯前去内宅望望李纤凝。走到北墙根下,见一女子扶墙作呕。细辨形貌,竟是李纤凝,疾步上前,托住她手臂,未等开口,李纤凝猛的将他搡开,回身摆出防御架势,眼角含赤,眸绽凶光。

    仇璋骇了一骇,略定神,茫然道:“你怎么了,这副表情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敛去凶光,用手背擦了擦嘴角,“以为是小泼皮前来骚扰,不承想是你。”

    说着又干哕起来。

    “一大清早的,怎么哕成这样?”

    方才李纤凝的眼神太过骇人,仇璋心有余悸,不太敢上去扶了。

    “昨晚空腹喝了点酒,早起还好好,跑不多时,胃里忽然难受。又不曾存什么食物,只是空哕。”

    仇璋笑言:“我还道你有身孕了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睨他,“你怎么不盼我点好。人家还是未出阁的闺女呢。”

    “你怎么不说你是黄花闺女?”

    “黄花不是被你采去了?”

    仇璋:“……”

    回到卧房,李纤凝和仇璋交待了昨夜的事,口供已由陈敬元录妥,在他手里,叫仇璋见了他问他要。此外拘捕柔兰的公文需尽快批下来,她亲自带人去拿。

    仇璋道:“你身体不舒服还是别去了,解小菲去足矣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道:“我想亲自捉她。”

    仇璋答应尽快办。

    两人又聊了一会子,卯正时分,仇璋去了。

    李纤凝这边喝了素馨炖的养胃汤,重新梳妆宽衣毕,也往前头去了。

    前衙出奇热闹,大家仨一簇、俩一伙聚集在明堂前,七嘴八舌,议论纷纷,解小菲也在其中。

    “发生了何事?”李纤凝瞥人群,“他们在说什么?”

    “牛武死了。”解小菲说

    “谁?”

    “京兆府追查的那起连环碎尸案的凶手。”

    “是他啊,前阵子听你说京兆府已经锁定了他的身份,是个肉铺的屠夫,怎么突然死了,抓捕的过程中出现意外吗?”

    解小菲否认。

    李纤凝突然意识到什么,“莫非……?”

    “像牛武肢解其他人那样,他也把牛武肢解了,尸块码得整整齐齐,嘴里……嘴里放了一朵纸折的天仙子。”

    “这是什么时候的事?案发地点在哪?”

    “昨晚,大概子夜以后。案发地点在牛武的肉铺。”

    “肉铺?他不是已潜逃了吗?”

    “说的正是。牛武潜逃后,京兆府考虑到他有可能复返,叫人守在肉铺周围。前半夜还好好的,后半夜月亮刚刚升上来,守卫即被一阵香气迷晕,寅时醒来,到肉铺内查看,看到了摆在肉案上的尸块。”

    “神龙见首不见尾,是他的作风。京兆府那边有何反应?”

    “还没见动静。”

    正说着,有小吏捧着一纸公文过来交与李纤凝,李纤凝看了是柔兰的拘捕文书,叫解小菲叫上几个人,立即前往崇仁坊。

    柔兰正哄刘玉树用饭,小厮慌里慌张跑到阶下,和外面的丫鬟耳语数句,丫鬟慌张进来禀,“夫人,来了好多公差,正往这里来呢。”

    前两日,柔兰去县衙探视佘枫,没探成,打那时起她便知事情在朝着与她期待相反的方向发展。什么时候天崩地裂,只取决于佘枫撑到几时。

    眼下这个时间,倒也在她预估范围内,故而脸上不见丝毫惊讶,反训斥丫头,“慌什么,凭他谁来,还能不许人吃饭不成。”

    柔兰挟起一块儿鱼肉放到刘玉树碗中,“树儿爱吃鱼,多吃些。”

    刘玉树眼珠子溜溜转,“娘,公差来咱们家干嘛?”

    “这不是该你知道的,吃饭。”

    “娘,爹为什么还不回来,他是不是被公差抓走了?现在公差又来抓咱们?可是我们又没有做错事,公差为什么抓咱们?”

    “吃饭。”

    柔兰的语气温柔至极。

    刘玉树最是知道,当他娘摆出这种极致的温柔表情,便是生气了,这时候唯一明智的做法是按她的吩咐去做,绝不可以不知深浅前去触怒。

    刘玉树埋头吃饭。

    李纤凝带着衙役进来。

    “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,打扰了夫人用饭,希望不会影响到夫人的食欲。”

    “有失远迎,怠慢了,请李小姐稍坐片刻,容我们母子吃完这顿饭。”她语声清冽,已完全卸下了伪装。

    李纤凝命衙役退至外面,独自坐下候他们用饭。

    大概觉得李纤凝眼熟,刘玉树不停地偷看她。李纤凝拄着腮回看,他又不好意思了,头埋进碗里。

    须臾,一碗饭用完,分别在即。柔兰终于显出人母的脆弱,不断揉搓儿子的脸,渐渐红了眼眶。

    “娘,我回去温书了。”

    “不急,娘有几句话跟你说。”柔兰起身,“李小姐,我想单独嘱咐树儿几句话,料想不为难吧?”

    “不要离开我的视线。”

    柔兰牵着刘玉树的手退至里间。母子二人坐在榻上,喁喁细语,夹杂哭泣与训斥。李纤凝仍旧坐在椅上,姿态懒散,目光飘来飘去,总不离珠帘后头的母子。突然之间,她像一支箭射了出去。

    惨叫声滞后于她的动作。外头的人听到这声惨叫跟着抢进屋,李纤凝站在珠帘后,做了个手势,众人齐刷刷止步。

    柔兰把孩子轻轻的平放榻上。孩子头歪在一侧,眼帘闭阖,胸口赫然插着一把刀,周围有少量血渗出。柔兰下手又快又准,孩子仅仅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便一命呜呼,没受太多苦。

    柔兰抚摸着儿子红润的脸蛋,一根一根捋顺他凌乱的发丝,取一旁的薄被,展开了盖在身上,好似他只是在安睡,她只是怕他着凉给他盖被子。

    这样的悲情的一幕,柔兰的五官却鲜见什么表情,有的也仅仅是刚刚杀子尚未褪尽的决绝。

    “何苦呢。”李纤凝叹息。

    柔兰的面庞一如既往的柔美,眼神坚毅如磐石,“我们夫妻二人没了,他的下场不外乎充官为奴,我做了半辈子奴婢,最是知道做奴婢的滋味,我不想叫树儿也走上这条路。我的血脉绝不为奴。”

    她咬着牙说出这段话。

    李纤凝忽然想起她有番邦血脉,驰骋于漠北黄沙间的彪悍民族,野性难驯。历经几代,单从面相上看,已很难看出异族痕迹,唯有刻进骨血里的这份狠绝,令人可以一窥端倪。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最后看了儿子一眼,柔兰洒然起身。也不等李纤凝,自顾自走了出去,姿态从容舒展,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去赴宴。

    衙役们早已骇呆,见她走来,谁也不敢拦,反而自动分开一条路。解小菲望李纤凝:“小姐?”

    “走吧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当先走了出去,众人这才跟着敢动。

    半月后,牢狱里,李纤凝告诉柔兰,判决结果出来了,她被判斩立决。佘枫有同僚为其求情,保住了一条命,流放岭南。

    柔兰倚着墙壁,薄薄一笑,“居然不是极刑,我该感谢李小姐吗?”

    李纤凝没说话。

    佘枫忽然扒着铁栏杆问,“你今天有给我带花吗?”

    李纤凝把手里拈着的一支菊花递给他。

    佘枫得了菊花如得至宝,退到一旁,一瓣瓣撕着玩。

    自打得知柔兰杀了他们的儿子,他就疯了。

    “一瓣、两瓣、三瓣、十瓣……一百瓣。”突然没了耐心,把花瓣一股脑儿全薅下来,往天上一扬,“天女散花喽,天女散花喽……”

    李纤凝目光从佘枫身上收回,问柔兰,“你还有什么遗愿吗?”

    柔兰答非所问,“长安极少有暴雨呢,尤其这样的秋冬时节,好怀念洪州的暴雨啊……”

    她忽然哼起歌谣,那是一首洪州当地的歌谣,曲调轻快活泼。讲的是少女不惧风雨,翻山越岭采灵草的故事。

    这个歌柔兰时时哼唱,李纤凝听了许多遍,柔兰总在临近结尾的时候戛然而止,她也不知道少女究竟采没采到灵草。

    柔兰的歌声空灵轻快,叫李纤凝联想到在山间灵巧穿梭的少女,细雨、暴雨皆无法阻挡她的脚步,她欢快前行,奔跑、跳跃,一似山中精灵。

    最终采没采到灵草也变得无足轻重,因为过程新鲜、有趣。

    那是李纤凝最后一次见柔兰。

    案子完结后李纤凝回家住了几日。年关将至,李夫人劝她搬回来住,李纤凝回她为时尚早,过阵子再议。

    顾氏欲过仇府找杨氏说话,李纤凝随着过去,一至宅上,杨氏跟前打个照面,又钻仇璋房间去了。

    仇璋书房里赏画,见她进来,笑道:“打哪来的?”

    “打你嫂子房里来的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目光落于案上各种材质形状的印鉴上,“才注意到你有这么多印鉴。”随手拿起一枚小巧的白玉印鉴戳在手背上,翻来覆去辨认,“寄……傲?这二字很衬你嘛。有出处吗?”

    “不妨一猜。”

    “知道我诗词不好还考较我。”李纤凝思忖片刻,“倚南窗以寄傲?”

    “眄清霄以寄傲。”

    “差不多嘛。”

    李纤凝忽的自怀中摸出一枚小金印,“你看,我也打了一枚印鉴。”

    “款识是什么?”

    “纤凝。”

    “纤凝?”

    “我的印鉴,当然要用我的名字。说起来我还没用过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