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正当关係》 李泽靖 01. 我爸出狱的前一天,我翻来覆去,完全睡不着。周远洋坐在床头,在夜灯的暖光中抚摸我的脖子,我的背,让我安静下来,想像一下寧静的大海。 他说:「怕什么,我跟你一起去啊,他能把你怎么样。」 我闭上眼睛,我也总能在他的安抚下逐渐平静下来。 也许是我本来就太容易焦虑,第二天我们去监狱的路上,我呼吸困难,到了服务区就感觉腹泻。周远洋一隻手开车,另一隻手握着我的手。 我爸出来的时候,我差点没认出他乾瘪的脸。他瘦了很多,旧衣服掛在身上,没了形状。但我仍然能认出他那双眼睛。它们一点都没有变。 不知道为什么,我现在比他高,比他强壮,但我仍会屈服于他那奇怪的威严之下——只需要他撇来一个眼神。 周远洋迎上去,叫了声叔。他其实叫得不对,因为按照辈分,我爸应该是他的姑父。 我爸看了他一眼,问他是谁。 周远洋说:「我后爸是刘震霖。」 我爸想了片刻,脸上浮出嘲讽的笑。我知道他想了什么。他一定是在想,原来是刘清玉的哥哥,那个贱人。 刘清玉是我母亲,她在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。也是因为她年轻时执意嫁给我爸,所以早早就和刘家断绝了关係。而我,已经快想不起我母亲的样子了。 我没说什么,只是叫了声:「爸。」 我爸哼了一声,然后转头对周远洋说他饿了,得先吃饭。周远洋挡在我前面,示意我跟着他弯着腰,头低到和我爸齐平,带着我爸往车那边走。 周远洋让我爸坐在副驾驶,给他点了支烟,开车的时候还不忘跟他聊天。我爸把烟灰往车外弹,结果掉得车内哪里都是。 我知道周远洋特别讨厌别人在他车里抽烟,但他这次是主动地拿出了烟盒,对我爸的行为一个眉头都没有皱。 我爸问他:「你说你后爸是刘震霖?」 周远洋说:「是。」 我爸朝朝窗外吐了口唾沫。「刘家狗日的翻脸不认人,要不是他们,我老婆也死不了。」 周远洋点头。 我在后座听地暗暗心惊,周远洋却没表现出任何不自然。他听着我爸骂人,时不时地赞同一句,到了饭店,他照顾我爸吃喝,给他夹菜,倒茶,跟他聊最近因为贪污被调查的法院院长,教他怎么用手机扫码看菜单——他甚至说等会儿就去帮我爸买一部智能手机。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远洋让我爸的心情变好,直到我们把他送去暂住的连锁酒店,我爸都没有再看我一眼。 晚上回去的时候,我问周远洋:「你为什么要那么顺着他?要说谁害死我妈,那也是他,和刘家没有什么关係,如果不是我大舅,我到现在可能还在乡下,大学都没办法读。」 周远洋说:「你傻啊,对不讲道理人,不就是靠哄吗?」 我无话可说,但不能不认同他的那套方式。从一开始认识周远洋,我就惊讶于他面对家长时的圆滑。 代驾在前面开车,我和周远洋在后面并排坐着,一人守着一只车窗,距离远远的。 溪城的夜被速度切割成一片片碎玻璃,所有红的蓝的灯光,都被揉碎进我们所在的琥珀色空间内,光芒使周远洋的侧脸不断地变换着顏色,就像变换着表情。 我想起之前有一次,他喝多了,我们也是这样坐在车后。他靠着我,对着我的耳朵说他想我了。他当时搂着我的肩膀,语气亲暱,我看到司机在前面投来怀疑的目光,周远洋带着酒味的热气喷在我的耳根—— 我的脸热了起来,把目光收回,像他那样,很安静地盯着车窗外。 回想父亲入狱之后,我只能暂时住在乡下的远亲家里,学校是走读製,我没办法往返。休学的半年里,我也找不到愿意接收我的画室,只好自己准备,考完美术统考。 我知道我考的不错,而且手里也有彤北美院的提前录取通知书。不过,如果接下来的文化课成绩我没办法达标的话,之前的努力都算做白费。所以我必须回到学校去。 但我没什么办法回去。原来的学校,所有人都知道我爸砍人的事情。 没过几天,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突然到乡下来找我。 也许是因为父亲这边的远亲不想再收留我,所以联系了母亲的家人。来接我的是我的大舅刘震霖。 在我很小的时候,我见过他那么一两次,但留下的印象不深,能想起来的,只是一个给我妈偷偷塞钱然后离去的背影。 大舅把我接去他家,帮我安排了转学。我去他家的第一天,最先碰见的就是周远洋。 周远洋是大舅的继子,他是舅妈和前夫生的孩子,比我大一岁。他看到灰扑扑的我,对我扯了扯嘴角,算是打招呼。 大舅对我说:「这是你哥哥远洋。」 然后又对周远洋说:「你多照顾照顾弟弟,带他熟悉一下。」 他答应地毕恭毕敬,然后将大舅送出大门,目送他开车返回医院。 那段时间,大舅总是很忙,因为他的私立医院正在扩展医美业务。舅妈刚生了小妹,在疗养中心住了很长时间。照顾我们起居的是家里的保姆胡妈。我们每天上学,放学,烦恼学业和人际关係,有点没良心地讲,其实不和家长碰面更好。 大舅家是自建的三层楼,斜顶青瓦,二楼的阳台装饰着白色的海波纹瓷砖,院子里停着舅妈使用的红色的轿车,靠墙的花坛种着金叶女贞和当时并未开放的月季。 我第一次走进这么气派的房子,但更吸引我的是站在我面前的周远洋。我在他面前,说话磕磕巴巴的,只会傻呆呆地点头和摇头。 周远洋接过我的行李,带我进了一楼的客厅,告诉我左边有两个房间,最里面那个是他的,靠外的是我的。 我匆匆撇了一眼放着中式沙发的客厅,跟着他进了我的房间。我尷尬地站着,不知道是该收拾东西,还是该坐在新书桌前的椅子上。 周远洋说:「那里有我的东西,你可以听,但是别搞坏了。」 我看着房间的另一侧,那里有一些摆放整齐的塑胶收纳箱,后来我才知道,那里面是周远洋房间里放不下的磁带和cd唱片。现在,那些东西应该还在那里。 我点点头,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,只好拉开我带来的背包。我从里面拿出来几件旧衣服,两本美术教材,用笔袋包好的素描铅笔,贴了胶带以防洩露的顏料盒,还有画速写用的夹板,格尺,两罐没用完的白顏料。 「这是什么?你是画画的吗?」 我向他一一解释,我说我是美术生,我们聊了一会儿美术生高考和普招生高考的区别。 「哦对,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。」他突然问我。 「李泽靖。」 我衝他笑笑。他眯起眼睛看着我,就好像突然体会到了什么有趣的意味似的。不知为什么,我总觉得他老实乖巧的面目下,有另外一个表情正在嘲弄地笑着。 他说等下胡妈会来做饭,他要回房间了。 就那样,2012年寒冷的年末,我开始了和周远洋同在一个屋簷下的生活。我们本来像两条根本就没有交集的海草,因为看不见的洋流而相遇,纠缠在一起直到难以分开。我一直都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,他生动的眼睛,总是若有所思的眼神,瘦高的身形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幽深的线。那线直接牵动了我,将我像风箏那样放飞于冬日的天空上。 只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感觉。我以为我的心早就已经关闭了,什么爱情的红线,朋友的帮扶,都被我的父亲一刀斩断。 我只是对周远洋好奇,仅此而已。 后来我才发现,初遇时随和、开朗的他,只是他其中的一面。 面对陌生人,他有他的拿手好戏。他总能让人放下心来,对他敞开心扉,產生好感。但是,只有等他转过身去,你才能看到另一个他。 就像扑克牌的两面,答案只存在于一面。 李泽靖 02. 我知道舅妈不太喜欢我,我听到过她和大舅争执过几次。我很理解,舅妈无非是害怕我这种家庭出身的孩子顽劣,影响到周远洋和幼小的妹妹。 不过,自从她知道我已经拿到了彤北美院的提前录取之后,对我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。 因为一个网路好友的推荐,我参加了一个由美院组织的国家级绘画比赛,拿到银奖后,校方发放了提前录取,唯一的条件是,最后的文化课成绩要考到430分以上。 我的成绩一直不好,经歷过太多次搬家,停课,再到休学,那个在别人看来易如反掌的分数,对于我来说实属勉勉强强,只能尽力而为。 在新家里,我轻手轻脚,温良礼貌,从没有过半份过格的言行。就这么仓促地住下,其他人也很快习惯了我的存在。 但是在学校里,我就没有那么顺利了。 我没交到什么朋友。也许因为还有半年就要高考,在这种压力的气氛下,大多数人已经无心交什么朋友了。再者,我发现有几个人,明显看我不顺眼,而他们偏偏就是周远洋一起踢球的同好。 我一个人吃午餐的时候,那些男生会对我吹口哨,往我桌子上丢花生。我从操场路过,他们会叫我「李小姐」,甚至有时候不依不挠地追上我,问我:「你去哪里啊,李小姐?你是不是喜欢偷看男生洗澡?」 一开始他们的玩笑并不算过火,我也不过是一笑了之。但渐渐地,我拱手奉献的温和和友善都变成了一种男人的错误——越是低头,越会被人欺辱。 他们开始对我做性暗示的动作,问我是不是帮考官口过,所以拿到了提前录取。 被那些粗野的男生推推搡搡时,我看到站在不远处的周远洋。不知为什么,他显得非常冷漠。虽然他没有参与这些调侃和侮辱,但他的眼神分明是在展示:他根本不认识我,他也不关心这个倒楣的怪胎到底是谁。 我的心一沉,突然无法忍受当时的状况。 那个叫谢一铭的男生又推了我一把,我向后跌了一下。我听到其他人在笑,站稳之后,我想都没想就朝他扑了上去。 但是我从来没有打过架,还没想到怎么出手,就被两个人拉住了,一人一边,死死地钳住了我的胳膊。 谢一铭拍了拍我的脸。 「怎么?还想打我?来呀。」 路过的学生们都躲得远远的。我挣扎着,两条腿都悬了空,尝试去反击—— 「别闹了。」 周远洋走过来,他推开谢一铭,让那两个揪着我胳膊和头发的同伴把我放了。 其中一个男生骂道:「操,这小子先扑上来的,今天得好好收拾他。」 周远洋拦住他,「你们想被取消考试资格吗?还有多少天了,省省力气吧。」 「可是——」 「听我一句劝,散了吧。如果他去教导主任那里投诉你们,倒楣的是谁?」 周远洋劝完他们,回头盯着我,眼神里似乎有一点仁慈的埋怨。 我甩了甩自己被拽痛的胳膊,没向他道谢,直接转身离开了。 也许周远洋是在给我提供资讯。如果有不良记录,考试资格可能会被取消,那些男生虽然无赖,但当时还是惧怕这一点。 只是他没有直接来帮我,也没有向那些朋友提到他和我的关係——这让我觉得很失落。 也许他也觉得我丢人吧。 那天晚上,胡妈给我们留了宵夜,周远洋先我一步到家,等我进门的时候,我看到他在微波炉前站着,盯着红色的倒计时数位。 我低着头,攥着书包的背带,准备直接返回房间。 「饿吗?来吃排骨粥啊。」 周远洋的一句话让我停住脚步。不知道为什么,白天对他的怨恨,就这样烟消云散。 我们默默夹着小菜,勺子里的粥很烫,我一直在吹。周远洋突然说,「没想到你会衝上去。」 「还能怎么样。」我说。 「你以前总打架吗?」他问。 我耸了耸肩,「我一般都是被打比较多。」 周远洋皱着眉,他问我是不是在学校里被霸凌。我说不是的,我说是我爸打我。 「你爸??打你?」 「嗯,他砍了我的美术老师,你知道吧。」 周远洋哼了一声。他在假装对这个话题毫不在意。 我轻轻松松地说:「他能砍人,无聊的时候揍我一顿,应该不算难事。」 周远洋看着我,两隻深黑的眼睛就要和眉毛拧在一起。我意识到他并不觉得我在开玩笑,就连忙打打圆场。 「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,我真的不怕别人欺负我,侮辱我,这都会让我变得更强大。」 周远洋撇了撇嘴,「别逞强了,你听起来就像个成功学传销大师。」 我没忍住,愤懣的表情松开了。我们突然都笑起来。 等我们把碗收好,准备去洗漱,周远洋拿着毛巾,我对他道晚安。他突然站住,叫我的名字。 「那个??」 「嗯?」 「我们在学校还是不要讲话的好。」 「嗯。」 「我不想把事情复杂化。」他说。 我点点头,给他一个理解的微笑。不过我不太明白,什么事情会复杂化。 「不过你放心,我也不会让他们再找你麻烦。」 「好,多谢。」 那天晚上,我又久违地做了噩梦。也许是白天的紧张情绪所致,也有可能是和周远洋聊天的时候想起了以前的事情。我梦到自己双手被捆住,吊在房樑上,我知道我爸就在附近,我听到他急躁发作时沉重而急促的呼吸。如果有什么事情不顺心,他就会突然大口喘气,在房间里走来走去,扯着他自己的头发。我知道如果没办法逃走,那等着我的就是一顿好抽。 我挣脱再挣脱,好不容易把自己摔到地上,却发现我的手脚都被反绑,身体向后弯成一个u型,无法动弹。我看到我爸双手持着棍子,张着一双灼灼的痛苦的眼睛,像搜寻罪犯那样向我这里来...... 「滚开!」 我大叫一声,摔到地上。我流着冷汗,判断自己可能是睡觉的时候被那床被子缠住了。 我重新爬上床,靠在床头,我突然觉得,我对我爸的评价也有失公允。他并不是一直都这样醉得找不到回家的路,却能找到抽我的鞋底。他也有过风光朝气的时候,乐观,风趣,一身皮衣,头发打了摩丝,梳得又硬又亮——不然母亲也不会那么执意地跟他走。 梦也一定放大了恐惧。我告诉自己,实际上最可怕的并不是被我爸捉住,打得半死。 让人难忘的只有一次。 那次我正在上自习课,我爸走进我们班的教室,醉醺醺地叫我出来,他在所有同学的注视下,一脚把我踢倒,抽我的耳光。 如果只是带着瘀伤到学校上课,其实还有很多理由可以搪塞,我可以假装撞到了柜角,也可以在想像中摔了一次车。但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殴打,我还能找什么藉口呢?所有人都会觉得,你爸是个变态,继而你也是。 所以我一直都没什么朋友。 周远洋的承诺说到做到,从那天过后,没有人再找我麻烦,但也没有人再靠近我。那些粗鲁的男生也只是远远地瞪我,朝我吐吐口水。 有时候我想,命运被安排好的证据就在这里,无论你是出击还是在原地等待,得到的结果都不会改变——无论怎么做,我身边的人都会一个一个离我而去,包括那些想揍我的人。 在那个容易感伤又容易变坏的年纪,我一再确定没有人会爱我。这种确定非常傻气,也非常危险。 我重新躺下来,在黑暗中闭上眼睛。如果此刻有一个人向我伸出双手,我一定又是化身成绞人的藤蔓,把对方禁錮地死死的,勒到不能喘息。 我的处境并不那么危险。也许我就是危险本身。 李泽靖 03. 我小的时候,我母亲总会说:「阿靖,你长得很漂亮,像你爸年轻的时候。」 我总会气鼓鼓的反驳:「妈妈,漂亮是形容女孩子的,我才不漂亮呢。」 母亲还是笑盈盈的,把我搂在怀里。 「男孩子也可以漂亮,漂亮不只是脸蛋好看,也是一种特别的气质。清清爽爽,就像停在树梢上的一阵清风。每一隻鸟都想留住那阵风,但风怎么会单独属于谁呢?风一定要流动,一定要吹拂,所以它才成为风。」 我眨巴眨巴眼睛,不能明白她的意思。 「风是被欣赏的,你要把它收藏起来,它就不再漂亮了。」她说。 时至今日,我才算有点明白母亲的意思。 但是对于我的漂亮而言,它只是算一种无用的招惹——招惹是非,招惹议论,招惹不该招惹的人。 第一次招来灾难是在12岁。 我刚转学,勉强塞进初中的一个班级做插班生。那个时候我刚刚认全26个英文字母,难以跟上英文课,老师安排一位女同学坐我同桌,帮我补习。 我记得她也是李姓,叫做李芳年,当了好几门学科的班长,人很大方,话也很多。她用课馀时间帮我补习,我对她心有感激,一直很听她的安排,但竟没有察觉她逐渐把我当成「所有物」。 一开始她不算极端,有异性同学跟我讲话,她会心生不快似的讽刺几句,吵嘴也是常事。直至后来隔壁女孩想给我传情书,竟被她带人堵在厕所里扇耳光。 这件事闹得很大,几方家长都叫到学校去了。一间窄窄的校长办公室,加了几隻方凳,我母亲坐在两个更强势的女人中间,显得十分无助。先是两个女生的家长相互指责,话题流转,竟把我推上靶子的中心。 李芳年的妈妈斜眼盯着我,大声问老师,「有没有可能是这男生故意招惹两个女孩子,让她们產生误会了呢?」 班主任说:「他只是个刚转来的学生,应该......」 李芳年的妈妈打断老师,武断地说,「我的女儿不可能无缘无故打人,老师,您也知道我女儿一直是班长,学习委员,怎么可能主动去欺负别的同学?」 「我们阿靖也不会教人去打架的呀。」我母亲急着说,额头上冒出细细的汗珠来。 「一直转学,学习还这么差,您这么说我们能信吗?」李芳年的妈妈反问道。 母亲的脸变得通红,很快又惨白下去,她嘴里说着「不会的,我们阿靖不是这样的」,但又不知道怎么辩解下去。 我看了一眼李芳年,她抿着嘴,目视前方,脸上没有什么表情。我又转头去看那个递情书的女孩,她抽噎着,脸埋在她妈妈的手臂上,也没抬头看我一眼。 李芳年的妈妈还在念念叨叨,对校长说着她臆想的理论。我个性软弱,虽然委屈,一句反驳的话也没能讲出来,只期望着我母亲能大声把事实告诉她们。 母亲只教我善良,谦让,但是从没教过我人生还需要争辩和兇狠。最后的结果是,我和李芳年一起被记了过,向那位被打的女生道歉。 惩罚告一段落之后,李芳年像是变了一个人,找老师换了座位,离我远远的,再也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。 我成熟较晚,也没看过什么啟蒙的剧集和电影,有时候电视上播放男与女的热烈镜头,母亲就悄然转台,当做那段情节根本不存在。 那个年纪,我只是朦胧知道,男女之间有些事会发生,但对那些牵手、亲吻的镜头一知半解。 经过那个风波,我突然意识到感情里的嫉妒、爱、恨都发生地那么疾速,我还没有反应过来,它们就风捲残云似的结束了。 而结束之后留下的就只有痛苦而已。 我和周远洋简单聊过这件事。 那是刚搬去大舅家两个月的时候,晚自习放了学,接近十一点鐘,其他人都睡了,胡妈留了点宵夜,我拿去温热。 周远洋从自己的书包里摸出一隻淡蓝色的信封,他反过来看了两眼,直接把信攥成皱巴巴的一团,丢进了厨房的垃圾桶。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丢掉女生偷偷塞给他的东西。 「有人给你写情书了啊。」 「无聊。」 「你都不看看是谁写的吗?」 「知道又能怎么样,我又不会回覆。」周远洋说。 「是因为有女朋友吗?所以不看?」我把玻璃容器从微波炉里取出来,撕下保鲜膜。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早就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。 「没有,只是不喜欢这种恋爱,我也不想耽误上课。」 「这种恋爱?」 「嗯,就是你追求我,我追求你,一个人乞求,一个人摆着架子,花了很多时间精力,然后再开始的恋爱。」 周远洋边说边拿着勺子在空气中一点一顿,然后舀起一勺蛋花汤来,放在嘴边吹气。 「这样不行吗?」 「不是不行,我不感兴趣罢了。」 「那你对什么样的恋爱感兴趣?」我壮着胆子问。 周远洋抽出一张纸巾,擦了擦嘴,他有点好笑地看着我,就好像他听到了一个很傻的问题。 「你不知道一见钟情这个词语吗?」 「给你写情书的人,也许是对你一见钟情吧。」 「不算,我觉得爱情是同时在两个人身上发生的,」周远洋说,「暗恋、追求,只是自身幻想的投射,即使最后用尽方法,追求到了对方,那也不是因为爱情而开始的恋爱。所以......你怎么看?」 我茫然地接收着周远洋的话,耳朵就像是断了信号,无法在脑中形成完整的意思。 周远洋总有这种突然的严肃,他平时在人前充当好榜样和调停者的角色,完全看不出有这种独特的尖锐。 但他偶尔会刺我一下,再刺我一下,好像伸出一隻触角,又马上收回。 虽然有时候自尊心吃痛,但我还是喜欢他的这一面。 至少他讲的是真话。 「好吧,女生很麻烦。」 我这么说道,然后我就和他讲了李芳年的事情,我怎么无辜被罚,怎么和母亲吵架。 那是我第一次和我妈大吵大闹,我在家里哭了很久,质问她为什么不替我讲话。 现在想来很是后悔。 我说我后来待在那个学校的一年半,很不好过。李芳年带头孤立我,好像把我塑造成了一个骚扰狂的形象。她带着几个胆子大的女生,在我背后冷嘲热讽,等我忍耐不住,问她为什么要詆毁我,她却说:「我们骂你了吗?我说的是某些人好不好?」 她把「某」字加重,拖着长音,听得我毛骨悚然。 我对周远洋说:「我到现在都很怕遇到这样的女生,这个事情好像阻碍了我和女生交朋友。」 「不用交朋友啊,交往就好了。」周远洋淡淡地说,不知道他是开玩笑,还是讲真的。 「不,我不会和她们交往的。」 「哦?是吗?」 「呃,嗯。」 我怔了怔,把话咽下去。 我不可能说的,我没办法和他去讨论要不要和女生交往,尤其是和周远洋。 性向是个隐秘尷尬的话题,如果对方不是同类,很容易讲错话,走错方向。我本就在这个问题上犯过错,也更难坦然地告诉别人,我喜欢男生,我不可能和女生交往。 那时候我和周远洋的关係还很脆弱,他算是个没有血缘关係的家人,也算半个刚刚相熟的朋友。我想把炸弹拋得远远的,灭掉所有可能燃烧的火苗。 周远洋好笑地看着我,一副能看透我秘密但又不挑明的样子。 不过在当时,我倒是有点希望他真的看穿了我。如果是这样,至少我还没有把他吓退。 周远洋 04. (2013年6月) 周远洋推开大门,看到李泽靖在院子里打电话,他穿着一件芥末色的衬衫,袖子很长,在他身上显得清澈,像烈日下的水波。 墙外的一棵香樟树探进院子,树冠投下清爽的阴影。李泽靖的脸埋在树叶的影子里,笑声乾脆,他回应着电话,对着周远洋挥了挥手。 周远洋只是点了点头,拉开纱窗推拉门,走进一楼的客厅。 刚才在家宴上,周远洋喝了半杯白酒,还有两杯啤酒。醉意在计程车的晃荡下变得更浓了。 他拉开冰箱,拿出一盒早上开过封的橙汁。冰箱的其中一格塞得满满当当,其中有几个特殊的密封袋,上面贴着日期,装着母亲留存的母乳。 他突然感觉一阵反胃。 「你怎么回来这么早?」 李泽靖走进玄关,换上室内的拖鞋。 「挺无聊的,就回来了。」 「大舅和舅妈呢?」 「哦,他们要去哪里串门吧,晚上再回来。」 周远洋关上冰箱的门,把橙汁拿到吧台桌上。母亲说,中午的宴会算是为了庆祝他高考结束,等他到了饭店,他才发觉并没有人理会他,怎么看都只是刘家的家宴,和他一点关係都没有。 母亲和父亲离了婚,后来和继父刘叔叔认识,改嫁到刘家。生下妹妹刘晨帆之后,母亲终于也融入了整个家族。 家宴上,母亲抱着一岁的妹妹,佔据了所有人的注意力。即将出国念书的堂哥,殷勤地给所有长辈敬酒。 周远洋坐在圆桌的一边,只是和几个不熟悉的长辈客气地碰杯,一个见过两次的大伯,把他的名字都叫错了。 但他还是堆着笑脸,毕恭毕敬地对他们讲话。 他习惯了——在师长面前装出那副自己都嫌弃的样子。 「喝酒了吗?」 「一点点。」 周远洋找他的杯子,但那隻玻璃杯仍丢在水槽里没有洗。胡妈也跟着去了宴会照顾妹妹,没来得及收拾。李泽靖走到他身边,拉开上方其中一个橱柜,拿出一隻乾净的备用杯。 「先用这个吧。」李泽靖说。 他把新杯子递给周远洋,捲了捲自己的袖子,开始洗水槽里的杯子和碗。 「你不用洗,胡妈回来会收拾的。」周远洋说。 「没关係,最近在店里也洗习惯了。」 李泽靖扭头笑了笑,周远洋把眼睛转向一边,往杯子里倒橙汁。 「帮我一下吧。」李泽靖说,他转过身来,伸着两隻胳膊,刚才绑好的袖子滑到了手腕。 周远洋放下橙汁,抓着那隻宽阔的袖子往上卷,他小心避免自己碰到那条白皙的手臂。他低着头,紧盯着袖子的每一寸皱褶。 「你的脸很红,刚才喝了不少吧,」李泽靖重新拧开水龙头,「你们家的家长蛮开明的,还会灌你酒。」 「那不是我家的家长,我和那些人不熟。」 李泽靖宽容地皱了皱眉,给他嗔怪的一撇,算是停住了话题,也默认了周远洋的观点。周远洋有点后悔自己衝口而出的话,他这样抱怨刘家,应该会让李泽靖不舒服。 虽然李泽靖是刘家的外孙,但从来没有得到过承认。只有继父心软,默默把他接来。但继父对他并不算亲暱,也没有聊过未来的打算,只是叮嘱他努力考上大学,每次都客气地多给他一份零用钱——那种感觉就像是对待一个「外人」。 甚至有时候,周远洋觉得,与刘家拥有血缘关係的李泽靖,比自己更像一个外人。 可能是因为这种类似的「外人」处境,在李泽靖面前,周远洋总有种被理解所以骄纵的快感。就像在故意表现似的,他反反覆復利用着自己的尖锐,想让李泽靖一次次给予那种理解。 李泽靖说的没错,刘家没有排斥他的存在,继父也努力地接纳了他,他只是还没能适应这些复杂的关係。即使母亲带着他来到这个家已经快两年了,他还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。 「反正都要去上大学了,以后很就难见到那些人啦。」李泽靖换上轻松的语气。 「我没什么把握,分数还没出呢。」周远洋耸耸肩。 「怎么可能,你闭着眼都能考上吧,该担心的是我。」 「你有美院的优先录取了,还担心什么?」 「那文化课成绩也要考430分才行,拜託大哥,你不知道我的成绩有多差吗?」 「430分很简单吧?」 「拜託,我休学很久,脑子都生锈了。」 周远洋靠在吧台桌上,看着李泽靖微微探着上身,水花飞溅在他的前臂上。李泽靖搬来的这几个月,他们总是分享这个区域,在吧台桌上吃胡妈留下来的宵夜,随意聊着模拟考试、志愿、学校里的琐事。 李泽靖是美术生,和普通高三生的节奏很不一样,他先是在画室准备美术统考,再返回学校衝刺文化课成绩。不过在考试之前,李泽靖就已经拿到了彤北美院的优先录取通知,他好像是因为得了个绘画奖还是什么的。 周远洋有点羡慕他的状态,但不仅仅是因为提前录取。他羡慕的是一种人格,或者说是他的态度。李泽靖的家庭很糟糕,但这没妨碍他成为一个出色的人,他对人宽容大度,在美术方面也很有才华。更重要的一点是,他似乎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,想要做什么。 「今天去上班吗?」周远洋问。 「嗯,我晚点去,今天只排了四小时班。」 「那个经理也上班吗?」 「欸!」李泽靖好气又好笑地打断他。 他去李泽靖店里很多次了。一开始,他还有点担心,会不会有足球队的朋友过来,但他后来想到,那帮野小子根本就不爱看书。 「你们店里又不缺人,那个经理能僱你,一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原因。」 「他雇我纯粹是看我勤劳好吗?」 「那天他教你操作系统的时候,脸都要放在你肩膀上了吧?」 「你到底是去看书的,还是去看人了?」 李泽靖边笑边拿掛在墙上的毛巾擦手。周远洋想说,那个经理明显对李泽靖有点意思。但是这么说就会怪怪的,好像他就要承认他能看出来男人之间的感情似的。周远洋最后还是没有开口,喝干了最后一口橙汁。 周远洋意识到自己手上的这隻杯子忘了洗,他走到水槽边,把杯子丢在里面。 「噢,我来吧。」 李泽靖放下刚刚擦乾的手,但周远洋不想让他继续洗他用过的杯子,他说着不用,伸手去扳水龙头。 李泽靖还是拿起了那隻杯子,周远洋急着去夺。他们挤在一起,水砸在周远洋的手臂上,溅得到处都是,他仍坚持去拿那隻杯子—— 最后,他看到自己抓住了李泽靖的手腕。 周远洋猛地松开手,慌不择路似的向后退了两步。 手臂上的水滴在地板上,他的胸前也湿漉漉的。 「你看你,全湿了。」 李泽靖拿起毛巾,很自然地帮周远洋擦起手臂来。周远洋半举着一双手,只觉得脸更加烫,李泽靖的手指在他皮肤上划来划去,弄得他只想发脾气。 他怀疑自己只是反感男生的生理接触,除去篮球场上的碰撞,或者来自一个朋友的勾肩搭背?他解释不了他的怒气是哪里来的,李泽靖的手指就像故意挑衅他似的,他不得不看向四周,给自己无处安放的目光找个落点。 「你真的没事吗?」李泽靖停下来,「你有点烫,会不会是喝了酒吹冷气,感冒了?」 「没有,我喝酒容易脸红。」 「是吗?喝酒容易脸红好像是肾不好,喝酒脸白,好像是胆不好,哦不对,我是不是记反了......」 李泽靖嘀嘀咕咕,双手带着毛巾转移到周远洋打湿的胸口。 「我没哪里不好。」 周远洋退了一步,躲开李泽靖的手。有那么一会儿,他们两个都没能说出什么话来。 院子里的金叶女贞被风吹得沙沙响动,突然漏出的水滴声大得惊心动魄。周远洋只知道李泽靖盯着自己,睫毛闪动,神情疑惑。他也抬起头,壮着胆子去盯着他,好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器官都很健康似的—— 嗡—— 周远洋裤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,他吓了一跳,把双臂藏在身后蹭了蹭,掏出手机接了电话。过了一分鐘他才意识到打来的是安霖。 他清着喉咙,低着头往客厅走,没能再抬头看李泽靖一眼。 「晚上几点见?」安霖在电话那头说。 「什么?」 「晚餐呀,你不是说今天中午有事,晚点告诉我时间。」 「噢,对。」 周远洋才想起来,晚上要和安霖见面。 母亲和父亲没有离婚前,他们一家还住在老城区的交警家属院里,安霖也是住在那里的老友。在家属院里,有那么几个同龄的孩子,从小一起长大,大家的父亲或者母亲同在一个单位里工作。只有周远洋搬走了。所以他上高中之后,换了母亲的姓氏,转到新区上学,渐渐也只有安霖和他联系,週末的时候见见面。 「你怎么了?在睡觉吗?」安霖问。 「没有,我四点去接你,时间可以吗?」 他们掛了电话,周远洋回头,李泽靖已经不在厨房了,洗乾净的餐具扣在托盘里晾着,静静地滴着水。他叹了口气,胸腔像是被这口憋了很久的空气摩擦了似的,乾辣辣地痛。 他有点厌恶自己,会把所有的人际关係都处得很尷尬。在学校里,大家都说他很优秀,但他觉得那种「优秀」其实是「高傲」的代名词,是一种结结实实的距离感。 周远洋不是没有朋友,他有一帮朝夕相处的哥们儿,一起打球,一起吃饭,但他觉得即使过了那么久,他还是会苦恼——为了回应他们的笑话和愚蠢的问题绞尽脑汁。 有一部分自己永远隐藏在友谊的身后,从来不会现身。 李泽靖算是他的朋友吗?还是说,他们只是东拼西凑出来的一家人?他开始反思自己对朋友的标准是不是过于严苛了。 他觉得没有人像他这样,一边想要真诚的友谊,而一边又因为这种渴望表现得不够真诚。他和李泽靖已经两周没这样轻松地说过话了,而他不想失去这种轻松。 两周前的5号,考试刚结束,也是李泽靖18岁的生日,他觉得他应该表示一下心意,但又不知道该买什么礼物。他在美术商店逛了两个小时,看着那些罐装的水粉顏料和粗细不一的铅笔。他从来没想到过除了hb和2b之外,还有8b和16b的铅笔。 他问了老闆很多问题,但最后还是拿回来一张礼品充值卡。出乎意料的是,李泽靖拿着那张卡,开心地一把抱住了他。虽然只有两秒鐘,他只觉得耳根发烫,接下来李泽靖说了什么,他都记不得了。 那个拥抱,和球赛胜利之后的拥抱真的有那么不同吗? 也许答案无关紧要,但他没办法忽视自己的奇怪言行。只要李泽靖在场,他就有点气冲冲的,脱口而出一些他并不想讲的话,好像他是个喜欢抱怨,渴望被关注的孩子——就像他抱怨今天的刘家午宴那样。 其实他更想和李泽靖自然地聊聊,比如问一问,李泽靖刚才是在和谁讲电话,有什么事情会笑得那么开心呢? 「我要去上班了。」 李泽靖从自己的房间里出来。他换了一件白衬衫,牛仔长裤,都是按照工作要求穿的。他的肩膀上还掛着一隻厚实的帆布袋。 「今晚会回来得有点晚。」李泽靖的语气很轻松,就好像刚才并没有什么尷尬存在。 「嗯,好。」 周远洋抓了抓鼻子,他觉得自己刚才的口渴并没有得到缓解。 「这个,忘了给你,」李泽靖从帆布包里掏出几张卡片,「这是我们店的招待券,记得在9月之前花掉。」 「噢,谢谢。」 「谢谢你的卡,我买了很多画具,」李泽靖说,「等我发了工资,再请你吃大餐吧。」 周远洋在纱窗门半遮半掩的阻隔中,看着李泽靖穿过院子,从大门处离开。之后才发现,他的手指把那几张卡片攥得皱了。他把他们塞进兜里,他想反正他也不会再去用它们。 李泽靖 05. 我抓着自己的手腕,把左手伸在水龙头下面。冰凉的水衝着虎口那块正在烧灼的地方,反而有种被冻伤的错觉。 张经理看到他我烫伤的手,连忙返回休息室找药箱。 「怎么搞的?」他问。 「热茶端撒了,没事的。」 我倒吸着冷气,挤出软膏往左手涂抹,一丝一丝的刺痛,就像有细小的虫子在暗处蛰我。我给客人重新泡了茶,路过周远洋坐的那桌:靠窗,空了的马克杯,桌子上扣着一本卡佛的短篇小说集,封面上是卡佛皱着眉头的黑白照片。那是刚才我拿给他的。 回到吧台,我瞄着那个方向,周远洋此刻坐到了对面,和那个叫安霖的女孩在同一张沙发上。安霖拿手背抹着脸,周远洋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,低声对她说着什么。 我不想承认是看到安霖进来才这样慌张的。 那是2013年7月,高考过后的暑假,我开始在这个叫「白驹」的咖啡书店打工。月工资很低,但还好售卡有提成。肯招收短工的工作并不多,我就决定来试试,给自己多挣一些大学的生活费。周远洋去驾校练车,他乘接驳车回到市区之后,偶尔会来我这里坐坐。 如果我上晚班,周远洋就一直坐到我下班。我们一起骑车回家,偶尔也坐夜班公交。在路上,我们聊看过的小说,还有小说里提到的乐队。这一个月,他更是几乎每天都来,比之前来得更频繁了。 在店里,我们倒是很少讲话,他不言不语地坐在那个老位置上,点上一杯热美式。他耳朵里塞着耳机,有时候翻开一本书,有时候只是望着窗外的路面发呆。还有一次,我看他低着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。 我告诉他,「如果店里都是你这种只坐着不消费的人,那我是真的挣不到钱了。」 「我消费了啊。」他指着他早就空了的咖啡杯,他说,「喝太多,晚上会睡不着,麻烦服务员给我来一杯水。」 他咧开嘴笑,说我穿着牛仔围裙,脑袋上绑着腰果花的头巾,看起来就像个屠夫。 我送上一个白眼,还是帮他续水,从书架上拿我喜欢的小说推荐他读。 不过我从来没有问过他为什么每天都来。 而安霖,我见过她几次。刚转去新学校的时候,我们学校和安霖的学校有场足球友谊赛,安霖也来了。她似乎是唯一一个穿着二高校服却支援一高的学生。确切地说,她是在支援周远洋。 我听到有几个人开玩笑说安霖是叛徒,安霖仰着头,不无泼辣地说,「我不来看周远洋打比赛,难道是来看你们吗?」 比赛结束之后,他们两人显得很亲密,坐在球场外吃安霖带来的橘子。班里的那几个男生说,那是周远洋外校的女朋友,周远洋自己也没否认过。 他们从小就认识,一起长大。除了安霖之外,我也从来没有听周远洋提到过以前的朋友,也就是他母亲改嫁之前,他在交警队家属院生活的时期,他都认识过谁,做过什么。 他也从来不提他的生父。我只知道他的老爸还在原来的房子里住,也成立了新的家庭。 安霖看起来停止了抽泣,周远洋从沙发上站起来,来到吧台埋单。我意识到自己看着他们发呆很久了。 我收回视线,把脏抹布丢进水池。周远洋把现金递给我,然后盯着我简单包扎的左手。 「你手怎么了?」 「没事,烫了一下。」 我递回找零,问他安霖还好吗。 「没考好,后面第二志愿也没录取,可能要复读了。」 我点点头,瞟了一眼沙发的方向,安霖正回头看着我们,似乎正在判断我到底是谁。 如果不是刚哭过,也许她会过来和我们讲话。 「先走了。」 周远洋随意地摆了摆手,我目送他带着安霖离开,心情比刚才烫伤的时候更糟糕。 「我在这里伤情什么。」我暗暗笑自己。 只是他们的背影看起来很和谐,很漂亮。 40分鐘后,客人都走光了,张经理让我提前下班,去药店看看,小心处理一下左手。 我脱了围裙,掛在休息室的门背后,打完了卡,从书店的后门出去。 我看到周远洋靠在对面的墙上,带着线插耳机。我吓了一跳,不知道他在这条昏昏的巷子里呆了多久。 「你怎么还在这儿?」 周远洋没回答,扯下耳机,朝我走过来。 四周是昏暗的,后门的声控灯打下斜影,照亮周远洋半张脸,但让他的表情全部失真了。 「安霖呢?」我问。 「她回家了,很近。」 周远洋用脚尖搓着一颗石子。 「我记得你说过,你们以前是邻居。」 「嗯。」 「所以......你以前也住在这儿附近,对吗?」 「嗯。」 他没有说下去的意思。 我突然有点来气。我觉得我们之间的话题止步不前,这就意味着我们的亲密也仅限于此,一旦提到往事,他的态度就会变成一贯的曖昧、含混,回避歷史。 但是他和安霖可以分享一切。我想到刚才他搭在安霖肩膀上的那条手臂。 「我去骑车了。」 拋下这句话,我转向右侧,往大路的方向走。 「你的手都这样了,今天没办法骑车了吧?」他跟在后面大声问。 「没有那么严重,谢谢你关心。」 「我拿到驾照了,要不要坐我的车?」 「不用了。」 「你不敢坐吗?」 「不是。」 「那是什么!」 他拽了我一把,大步超过了我,挡住了去路。 「你突然耍什么脾气?」 周远洋气势凌人,听起来已经生气了。 「我哪有。」 我的语气软了下来。 「你没有吗?」 他朝我逼近一步,我盯着他的鞋尖。我们很少靠得那么近,我本就一直掩饰心慌意乱,现在只觉得心脏跳进胃里。 「没有。」 「你在生我的气?」 我攥紧了衣角,皮肤上那块烫伤的地方隐隐作痛。 「干,我真的搞不懂你。」 我们沉默着站了一会儿,似乎都有话要讲,但谁也不想先开口。 周远洋把双手沉进裤兜里,气恼地叹了口气。其实我也想告诉他,我也根本搞不懂他,也许是我太贪心了,才会幻想他最近是不是对我也有点感觉......我的佔有慾,不应该出现,更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和我没有正当关係的人身上。 但那一刻,我还是被这种不甘心推着走,只得用自暴自弃来和周远洋较量一番。 「好,我在生气,」我说,「但是,我是在气我自己。」 「我气我自己喜欢男人,你懂了吧。」 我抬头看向周远洋,「你懂了吧!」 我又衝着他大声讲了一遍。 周远洋的喉结滑动,没有开口。 「你还是最好离我远一点,在我没有给你造成更多困扰之前,你最好还是......」 「不是这样的。」周远洋打断我。 「是这样的,我觉得应该让你看清楚我,不要不清不白地连累到你!」 「不是这样的,我......」 「你也听到我的秘密了,你现在应该感觉害怕,感觉噁心,然后走得远远的,就和之前在学校那样,假装不认识我就好,我根本,根本没有奢求过要成为你的朋友!」 周远洋就像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来,脸色阴沉。他伸手去捂我的嘴,我也不管不顾,一口咬住了周远洋的手指。 因为疼痛,周远洋猛地缩回手,低声咒骂了一句,但那隻手却又不肯服输,直接钳住我的两隻手臂,像惩罚似的抓着。 我动弹不得,抬头怒视着他,而他以一个质问的姿势,也俯身怒视我—— 接着,就是那个吻。 李泽靖 06. 像是没有武器可用了,我开始用力挣脱,周远洋仍是死死地按着我。 也许是我疯了,才会冲着周远洋的嘴唇用力吻上去。 我感到他石化似的僵硬,下意识地想要后退,我的脑袋一片空白,下意识地咬住他的唇角。周远洋吃痛,闷哼一声,两隻手捏得我肩膀都要碎掉。 这甚至不像是一个吻,而像一次愤怒地啃咬。 也许是一秒鐘,也许是一分鐘或者更久——我们两个像被蛰到似的弹开,各退一步。 周远洋摸着前额,看起来就像在安抚自己,他的下唇肿起一块,不知道有没有流血。 我们好像都被这个吻吓到了。 我的两腿发软,有那么一瞬间,我忘记了刚才发生了什么,只觉得脸在烧灼。 周远洋碧灼的眼睛被睫毛覆盖,打下一片阴影,看起来非常困惑。我又要张口道歉,但他伸出手掌,像是要我离他远一点。 「对不起!」 我突然回过神来自己做了什么,但周远洋向后退着,什么也没回答,无视着我一再的摇头和打断。最后他带着那串也许被他捏痛了的钥匙,转身离开了。 噢,灾难。 我缓缓蹲下,一隻手撑住膝盖。 但我竟然在试图留住有关这个吻的记忆。 说来也是惭愧,在此之前,我没有和谁接过吻。我幻想过,去吻一个人,应该使用多少爱意才足够,但这个吻,我却是用恨在发力,吓坏了另一个人。 不过,这不就是我想要的结果吗? 我跌撞着去存车处取了单车,开锁的时候,我简直要哭出来。 「李泽靖,你都干了些什么!原本一切都好好的,为什么要毁掉?」 等我骑车到家,客厅一片漆黑,周远洋的房门紧闭着。我在那房门前站了一会儿,听着里面悄无声息。 我不知道该不该敲敲门,和他聊聊,但我有种感觉,这扇门不再轻易向我打开了。 那一天,我才正视起我自毁的倾向——一切美好,正在往高处走的时刻,我总会突然抽走那段关係的根基,让大楼瞬间倒塌。 也许不是我心存希望,抱有幻想,而是从一开始,我就不相信自己和另一个人亲密的可能。 第二天早上,胡妈敲门,叫我吃早餐。我换好衣服出去,周远洋已经在外面了。 舅妈抱着一岁的刘晨帆,柔声哄着,我向她道了声早安,她点点头,脸上掛着不悦,和胡妈往二楼的浴室去了。小妹妹好像又吐奶了,餐桌上胡乱地丢着开封的药瓶和婴儿的奶嘴,周远洋在另一侧坐着,给一片吐司涂花生酱。 舅舅正准备去上班,他一边对着门口的镜子紧自己的领带,一边招呼我过去,「录取通知书收到了吗?」 「还没有呢,应该快了吧。」 「远洋的昨天傍晚送到了,对了远洋,你们两个的开学时间是一样的吧?」 「嗯,应该是吧。」 周远洋站起来,在餐巾上擦了擦手,拿了鞋柜上丢着的一份牛皮纸文件,提醒舅舅带着。 「差点忘了,多亏你了。」 舅舅拍了拍周远洋的肩膀,他们聊了两句,舅舅又问我什么时候休假,可以带我们两个去买一些学校用的必需品。周远洋笑眯眯地答着,还回头问我的排班表。 「呃,那个,我今天确认一下。」 我僵硬地笑着。周远洋正在讲话的双唇上,有一个癒合后的小小的伤口,像一片无法出逃的漩涡。 那一刻我意识到,我们的关係已经退不回安全的地带,有什么劈开了我尘封的内核,在固执地燃烧。 燃烧。 昨天那种强烈的衝击感又回来了。 周远洋只是站在那里,就会让我头晕目眩。 但是等舅舅离开,周远洋马上拉下了脸,不声不响地返回了餐桌。我跟着他走回桌边,捡起餐椅边一条掉落的餐巾,我捏着它,尝试组织自己的语言。 空气中应该有一股小孩子的气味,但是我现在已经习惯了,闻不到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因为秘密產生的气息,盘亙在我和周远洋之间。 我相信周也能感觉到。我抬头看他,周远洋却刚好把目光移开。 没等我想好该说什么,周远洋已经收走了餐盘,回了房间。他把用过的盘子和玻璃杯放进水槽,那片涂了酱的吐司直接进了垃圾桶,一口也没有吃。 我看到那个垃圾桶里有一隻黄色的药店袋子,里面是几支烫伤用的药膏。 我知道这是周远洋丢的,也许昨天他只是想买葯给我,顺便开车带我回家,仅此而已。 而我却小题大做到那种程度。 我当作什么也没看见,帮胡妈简单收拾了厨房,就出了门。 接下来的几天,周远洋没有再去「白驹」,我盘点着物料,时不时地向大门口望去。 张经理很关照我,不要我洗杯子,做清洁。其实我手上的伤并不严重,几天过去,小水泡逐渐消了,化成一个棕色的点,像一颗新痣。只是我看到这个小小的标记,心里会猛地一痛。 它让我更加确信,我把一切都搞砸了。 到了八月,我在店里工作的时候越来越没什么精神,吃午餐的时候一个人发着呆,却没办法咽下食物。 那是种奇怪的悲伤,但我对它很熟悉。 张经理拿着热好的餐盒坐到我身边,手臂自然地搭在了我肩上。 「你没事吧?是不是哪里不舒服?」他问。 张经理是个乾乾瘦瘦的中年男人,据说年轻的时候在高级游轮上当服务生,后来下船,回到家乡继续做了服务业,他总喜欢跟我们这些新人讲他乘着大船环游世界的故事。当初我来应聘的时候,店里并不缺短工,是张经理和老闆说情,才把我留下的。 只是有时候他有点没有边界感,就像现在,他凑我很近,让人真的有点不舒服了。 「没事啦,可能是天气太热了。」 我向后躲了躲,张经理只好放下手臂,靠在我椅子的扶手上。 「我看你这几天都有点没精神,怎么,失恋啦?」 「不是不是......」 我尷尬地摆着手,勉强挤出一个笑脸。一个多月前,周远洋还开过张经理的玩笑,说这男人在吧台的时候,老蹭着我走,可能是在偷偷揩油。我们靠在家里的大理石吧台,偷偷取笑了张经理很久,笑得我都被口水呛到。 原来我和周远洋的关係是这么脆弱,只需要一句话就可以掀去一层,摧毁一半。 「你那个表哥,最近怎么没来了?」 张经理像是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,突然提起周远洋来。他拿手掌抹了抹鬓角,捡起一双筷子,开始从自己的餐盒里给我夹菜。 「他最近有点忙......张经理,不用,谢谢,不用分给我,我已经吃饱了。」 我连忙道谢,阻止张经理伸过来的手,但张经理并不理会我,自顾自地把我的手按在桌子上,又夹了一块西兰花过来。 「你多吃点,补充营养,吃饱了才有精神不是吗?」 「不,真的不用了......」 「听话,你都瘦了。」 张经理盯着我,一张窄窄的瘦脸从中间凹下去,显得那双眼睛带色,又阴又险。他摩挲着我的手指,语气变得奇怪极了。 我说不出话来,听见自己的吞咽声乾涩地磨着喉咙。 他的手心有汗,黏黏腻腻的,他的呼吸也黏黏腻腻的,凑得太近,好像爬满了我的胳膊、脸...... 我猛地站起身,甩掉了他覆盖在我手上的那双手,胡乱地收走自己的饭盒。 我说我休息的时间到了,要去前台忙了,逃走似的离开了休息室。 李泽靖 07. 人和人之间產生的不只有爱、有恨,还有贪婪。我原谅张经理,可能是因为人都会因为贪婪而犯错。 可是我对周远洋做的事,和张经理又有什么区别? 我放弃了还没发放的一部分工资,匆匆地辞了职。我对大舅说,想提前去学校,就收拾行李,离开了溪城。周远洋没有跟着大舅去车站送我,他表现得好像根本就不关心我要去哪里。 我一个人坐上动车,额头抵着车窗,渐渐有了睡意。 半梦半醒,我模模糊糊又看到庄敏生。他对我说:「阿靖,你太贪心,你过界了。」 我确实犯过错。连我自己都无法判断,我对周远洋產生的是爱还是贪婪。 我学画比较晚,到了高中时代才刚刚啟蒙。到了高二,华侨高中美术部的老师觉得我有点天份,推荐我和几位校外的老师聊聊,选一间画室集中进修。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庄敏生。 他留了一头长发,蓬松乾燥,简单地绑在脑后。我到画室的时候,他在帮学生改画,一副静物水粉,他洗了毛笔,直接把笔头在牛仔裤上擦——他那条裤子已经是五彩斑斕了。 学生们围着他,看他眯着眼睛,把画纸上不够好看的顏色覆盖掉。几笔过去,花瓶的形状重新通透起来。 那些学生们都好奇地看了我好几眼,但庄敏生一直没有回头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在做事的时候总是这么沉浸。 等他改完画,发现我站在他身后。他舒展的眉眼又眯了起来,就好像在观察佈置的静物。有种特别的感觉:他能看透那些物品的阴影关係、立体结构,好像也能一眼看透我似的。 「你就是李泽靖吧?」他很快恢復亲切的微笑。 他带我去办公室,实际上那也是他睡觉的房间。一张简易的白书桌靠墙放着,房间中央立着他没做完的雕塑,被幔子遮着,对门的另一角摆着一张单人床。 我们对膝坐在书桌前,我拿给他看我画的练习作业。庄敏生对我说:「你就留在我这里吧,以后参加美招,你一定能考个好学校。」 我的脸微微烫起来。他抚了抚我的臂肘,拿起烟盒起身去室外抽烟。 原本我应该再和其他几位老师碰面,或许可以选一间离高中更近的画室,或者价格更低的地方。但我想都没有想,丝毫没有犹豫就答应留在那里学画。 也许就是因为庄敏生。我喜欢他的眼睛,笑起来时一道温柔地月牙,不像那些躁动粗鲁的男生,永远带给人不安分,庄敏生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温厚的平静感,还有锋锐的聪慧。 一个别样的矛盾体。 我们站在院子里,他吐着烟圈,仔细听我讲家里的情况,我的打算,时不时地给予我肯定的微笑。 庄敏生从大学辞职之后,租下一间乡下的院子,修整了发霉破败的旧屋,当做画室。院子里那棵合欢树是他来时种的,已经又高又大,小扇形的粉色花朵时不时地落下来,像蝴蝶一般撒满庭院。 有一些清晨,他搬一架梯子,拿着长剪修剪花枝。树边一隻老水井,安了水阀,但还需要手动抽水。他招呼我,「阿靖,帮我打点水来。」 我便弯下腰,和那隻手动水阀较劲。 他在院子里自己洗衣服,几件旧衣服洗来换去,顏料已经洗不乾净了。一天上课下来,手指和脸颊都染得铅黑,他并不在乎,还以那副形象迎接来送孩子学画的家长们,看起来很好笑。 我很快就从家里搬去画室住,也渐渐地在他的随性中放松下来。 搬去画室的半年前,母亲去世。她从住院到去世也不过就是五个月的时间,但那段时间就像是昏黑的暗夜从来没有从生活中离去。我白天上课,晚上就去医院替父亲和医护的班。 医生说,胃癌总是这样的,很难提前发现,到了晚期,就很难再治癒了。但我还抱有一丝希望,我相信父亲也是。 父亲有努力地从自己的失意中挣扎出来,尝试多陪伴母亲。不过他仍是逃避现实,一旦从医生那里听到不太好的消息,他就会从医院偷偷溜出去喝酒。喝了酒,又控制不住情绪,有几次还在凌晨的医院里大吵大闹。 我试图把微笑全部留给母亲,但看着她迅速地瘦成一副骨架,脸色暗黄,虚弱地躺在病床上,我总是克制不住躲进卫生间里大哭一场。 母亲的去世也彻底击垮了父亲。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家,更是摔得破败粉碎,父亲仅剩的一点自製力也消失了。 母亲走后,回到空荡荡的散着霉味的家,父亲不再同我讲话,只是每天从清晨开始喝酒,对着餐桌的另一头,发呆或嘀嘀咕咕地讲话,好像母亲还坐在对面。 有时候他会发疯似的抓住我,跟我讲人生的大道理,要我承诺,一定给这个家争口气。他想当然的话语来的总是很突兀,很坚定,夹杂着酒气在我耳边回响,我只有惊恐地点头。 画室成了我可以喘息的唯一空间。 毕竟是一套朴素的乡下小院,6月正值暑假,没有空调,愿意留在画室住的仅我一个。傍晚下课,学生们走尽了,我就跟着庄敏生去附近的小饭馆吃饭,晚上泡一隻西瓜在冰凉的井水里,然后是两隻勺子,挖空瓜瓤,我们坐在他办公室里边吃边吹风扇消暑。 我还记得庄敏生喜欢吃河鱼,一双筷子,翻转挑拣,竟把细刺剥落得乾净,我们熟络后,他会把没有刺的鱼肉夹进我碗里。我不想表现得受宠若惊,就笑他像隻猫一样,这么会吃鱼。 我也见过这隻猫不再温和随性的一面。 有天上课,庄敏生正在示范。大门处进来一个女人,穿着西装套裙,波浪长发吹得一丝不苟。她看起来三十多岁,也不和谁讲话,就在画室里这里看看,那里转转,像是来给小孩报名的家长。 庄敏生看到她,只是微微点头就不予理会了。那女人一直等到上课结束,学生都离开,才跟着庄敏生一起进了办公室。门关上的,我听到他们在争执什么。 「现在连你也想控制我吗!」 过了片刻,我听到门内庄敏生的声音。 「你别想不负责任地过现在这种烂生活!」 等那女人摔门而去时,看到我站在院子里,她竟然停下脚步,有些讽刺地问我:「你是这儿的学生对吧?」 「嗯......」 「早点换个地方学画吧,这里要关了。」 我下意识地望向庄敏生,他的脸色发白,两隻拳头攥的发抖。 女人丢下这句话就离开了。 「怎么了?她是谁?」 我锁上了大门,高跟鞋踱踱的声响消失在巷子尽头。 「我姐姐。」 「她为什么这么说?这里??真的要关了?」 「不会的,那是她的想法,又不是我的。」 他叹口气,脸色缓下来,递我钞票要我去买些晚饭。我知道他想一个人静一会儿,就跑去路口常去那家店,打包海鲜炒饭,也许是想起父亲鬱闷时总要喝酒,路过便利店,我又顺便带回两瓶啤酒。 庄敏生不胜酒力,倒酒也总倒出两杯翻腾的泡沫,我们碰碰杯。 「我母亲也去世了。」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,都把第一杯啤酒一饮而尽。 「虽然很失落,很痛苦,不过说实话哦,我松了口气。」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,就只是望着他。 「你很惊讶吧。」 「嗯,还好。为什么?」 「她对我的期待太高,恐怕我上辈子加上这辈子的业力不够,没办法让她满意咯。」 他用苦涩的语调开着玩笑。我问他:「你哪里不好了?为什么......她还不满意?」 「你知道我为什么从大学辞职吗?开这么一个破落的画室。」 「这里蛮好的。」 「只有你觉得好。」他笑笑,「创意设计系的大学副教授和乡下小画室老师,在我的亲友看来就是天差地别。」 他只喝了一杯就没有再喝了,这让那个时候的我很惊讶,可能是因为我见惯了大人们无休无止地饮酒,把这种情形当成常态。 我本就不喜欢喝酒,也放下杯子,静静听他讲自己的事。 庄敏生说:「是我母亲去世后我才能从老家出来,开画室,过新生活,我很满足了。即使刚才我姐姐也说,你知道你现在做的这些事让家里人有多丢脸吗——她想让我回去,回老家,守着规矩生活。」 「你知道吗,我是被迫辞职的,」他的语气嘲弄,「因为爱上不该爱的人,该死啊。」 「不该爱的人。」我复述了一个陈述句。 一张旧的立式电扇吱吱呀呀,啤酒玻璃瓶上的水珠徐徐下坠,在白桌上积出一个涇溉的圆。 「为了我的名声,我家里的名声,辞职不久,我母亲命令我马上结婚,是个介绍认识的女孩子,我们才碰面过一次。」 「她还在我老家徐阳,一个人待在家里,也没有工作,也没有什么朋友,大概。」庄敏生耸耸肩,「我也不知道她年纪轻轻为什么就出来相亲。我姐姐也要我回去守着她,呵,就好像我回去和她一起生活,我爱上男人的歷史就能一笔勾销似的。」 爱上男人。他说起来那么自然坦诚,好像就在谈论今晚的天气。 听着庄敏生的坦白,我的心突突直跳。昏黄灯光里他的脸像一尊画室里的雕像,不知为什么,他注视着我的反应,又像在观察一副画,一组静物,要把人看清,看透。我只能把目光落在他的手上,那条斑斕的牛仔裤上。 「你很勇敢。」 我挤出半句话来,而庄敏生只是不屑地笑笑。 「勇敢,也许吧,我只要真实地活着,」他说,「你不想这样吗?阿靖。」 我咕噥一声,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。 「你爱上过什么人吗,阿靖。」 他淡淡的问我,把自己的头发松开,又重新扎了一遍。 「我??没有。」 「我不信。」 他盯着我,好像期待着我吐露真言。 「我不知道。」我支支吾吾,头埋地更低。 庄敏生站起身来,微微弯腰,托住我的脸。我嗅到他身上染料混杂洗衣服以及汗液的味道,沉重而复杂,我们不曾靠得如此近,如此曖昧,那浑浊强烈的气息撞得我无路可逃。但它竟然这样好闻。 他说:「你不要对我说谎喔。」 然后他拉起我的手,放在他两腿之间凸起的地方,那里坚硬地可怕,我惊地一下缩回手,但却被他死死按住。 「别怕。」他对我说。 他按着我的手,放在他的下体缓缓移动着,我的脑海里一阵麻木,完全不知该做出什么反应。我只知道,这个画面和我的幻想完全不同。 「你喜欢我,对吗?」庄敏生用另外一隻手揉着我的头发,然后拉开他牛仔裤的拉鍊。 「庄老师??」我缩着手,身体向后躲着,「别这样,别这样??」 我有些厌恶地闭上眼睛,但我竟然还在担心,庄敏生会不会因为我的拒绝而生气。 「阿靖,你真的很贴心。不过我解忧的办法不是喝酒,而是和喜欢的人做爱,你能明白吗?」 你能明白吗—— 列车的播报声重新响起,我长长地吸气,从模糊的睡梦中清醒过来。我茫然了一会儿,想不起自己身处哪里。一旦醒来,梦就迅速淡去,好像一个迅速躲开我的吻。 后来。后来等我接触到庄敏生裸露的皮肤时,我猛的从凳子上弹起来。凳子打翻了,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跌倒,我只记得我把手抽回来,躲开他,头也不会地从那个房间跑了出去—— 我揉揉眼睛,看清下站就到彤北,掏出手机给阿真发了条简讯。 很快,阿真回覆了。 「我已经在出站口等着了!我戴了橙色的棒球帽,你一眼就能看到我!」 我回復一个大笑的表情,然后望着车窗外的树影像油画笔扫过的痕跡那样向后退去。 周远洋 08. (2013.10月) 周远洋赶到「大门」时,乐队演出已经结束了。livehouse里烟雾繚绕,蒸腾着汗味和香水味,他突然有点不想进去。 伍煒说:「你这么晚,不如不来。」 周远洋跟着他穿过人群,驻场的dj开始播聒噪的嘻哈音乐,周远洋提高了音量,他说晚上有一节药理课,没办法逃。 服务生在舞台下面放了两排临时的圆桌,几个披着头发的学生丢下喝空的啤酒,挤到前方去跳舞。几个美院的女生对她挥了挥手里的烟,男生则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 这里没有他认识的人,除了伍煒,也没有人认识他。有个戴着鼻钉的男生凑过来,问他是不是医科大的学生,他说是,然后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。 他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来这儿。 伍煒递给周远洋一瓶啤酒,他道了谢,喝了一口。一周前,伍煒邀请周远洋来看现场的时候,他并没想过来,但伍煒开始提到美院的朋友时,他不知道怎么的就答应了。 那天晚上,他看到伍煒和李泽靖的社交媒体在相互标记,都转发了巡场乐队的海报。他翻了翻那个朋克乐队的介绍页,手指在屏幕上犹疑。 最后他才下了决心似的,打开李泽靖的主页,看他换的新头像。 李泽靖的发尾留长了一点,有一些动态是他和新朋友们的合照。他显得很俏皮,比其他人都要生动。那些朋友在留言里称李泽靖为「宝贝」,有些男生也这么叫。 周远洋关掉页面,看到伍煒给他发来的电子票根,他意识到自己的心脏跳得非常厉害。 伍煒也是医科大的学生,大二,他们并不在一个专业。「大门」是他姐姐和姐夫开的店,他总去帮忙,认识不少校外的人。 周远洋是去学校的吉他社团间逛时认识他的。伍煒告诉他,医科大没有钢琴社,但有一架旧钢琴可以用,学校里音乐气氛不浓,但也有人想组乐队。伍煒的电吉他弹得很好,他问周远洋要不要学学贝斯。 周远洋婉拒了,他说他只是随便看看。后来伍煒要出去租房的时候,问周远洋要不要一起。他们搬到了大学城商业街附近的一个独栋公寓里,两室一厅,楼下就是天街广场。 宿舍里的环境实在不够好,会把自己的袜子洗乾净的男生其实很稀缺。周远洋宿舍其他的三个人喜欢在一起打射击游戏,下了课就直奔电脑前。他们还总是用彤北方言讲话,只有周远洋一个人来自溪城。虽然大家相处都很友好,但周远洋不知道怎么融入他们。 在高中篮球队里,对着朋友的黄色笑话大笑的虚假感觉又回来了。 那种浮在表面的和谐,让人觉得疲惫。 开学之后,他逼自己沉入每天的课表之中,所有令人疑惑的事都拋在脑后。 这是他到了彤北之后第一次喝酒,第一次和一帮不怎么认识的人混在一起。伍煒去忙的时候,他就假装在欣赏音乐,微微晃动着脑袋,让自己的视线飘远一点,避免落入到附近的人的视野中去。 那个鼻钉男孩似乎对他很好奇,有意无意的盯着他看,他装作什么都没有注意到,决定等伍煒回来的时候,他就离开。 伍煒在门口接了几个人,带来两个女孩,跟她们有说有笑,告诉她们美院的人都在这边。他从桌子上抓起一瓶啤酒,也没管那原本是谁的,就和其他人的瓶子碰了一圈。 他对周远洋说:「站在这儿干嘛,跳舞去啊。」 周远洋勉强笑笑,捡起刚才放在脚边的双肩包。 「我差不多该走了。」 「别啊,我这不是怕你无聊,刚给你找来一个溪城老乡,」伍煒说着,回头去找人,「哎,哪去了?怎么跟丢了?」 周远洋也顺着伍煒眺望的目光看去。 伍煒在招手。 李泽靖就站在不远处。 溜到嘴边的那句拒绝的话,戛然而止。 李泽靖一隻手捏着手机的两侧,耳朵贴在外放听筒上,一隻手堵着另一隻耳朵。他皱着眉,眼睛看向声音的方向,好像这样就可以听得更清楚。 他放下手机的时候,也看到了周远洋,表情中有一闪而过的惊讶。 「嗨,好久不见。」 李泽靖换上一副靦腆的笑脸,在吵闹的音乐中比了一个口型。 「好久不见。」周远洋说,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够听到。 他们真的是好久不见。自从李泽靖先告别溪城,来彤北报导,周远洋已经接近三个月没有见到他了。 「你们认识啊,世界真小,」伍煒说,「家乡的朋友?」 周远洋点点头,不知道怎么解释,还好很快伍煒就被他姐姐支走了。 李泽靖也像其他的男生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。周远洋闻到他身上的味道,很难分辨那是香水还是他本来的气味。 他穿着针织薄衫,两隻耳朵上都戴了银饰,灯光打下来,他整个人都像是一束透明的、柔和的线条。他的脖子上系着一隻和衣服同色的飘带——周远洋不知道那个东西该叫做什么,也许是围巾?不管那东西究竟叫做什么,周远洋只觉得他的变了。他似乎不再掩饰他的喜好,他的品味。这些修饰也更适合他自己了。 他就那样盯着他,直到刚才那个鼻钉男孩跳过来,从一侧搂住李泽靖。 「你怎么才来?」 李泽靖说他无论如何不能穿着打工的制服过来,所以回了一趟宿舍。他们聊了几句美院的事,周围不断有人和李泽靖打招呼。 他们两个大男孩贴在一起,看起来亲密地过头了。 周远洋重新扯下自己的双肩包,把它丢在脚边。那里面装着专业课的书、笔记型电脑,一打a4纸,其中一张记了下次要交的作业。他觉得自己在精心打扮的人群之中,显得有点傻气。 鼻钉男孩说:「这是你表哥吧,我没认错吧?我刚才就觉得是他。」 李泽靖「噗嗤」一声笑了,他对周远洋眨眨眼,以此逃脱一个解释。 表哥,周远洋在心里嘲弄了一下这个词语。虽然有点复杂,但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关係,只是从一开始,他们就没有兄弟相称过。 李泽靖跟他介绍:「这是阿真,我最好最好的朋友。」 三人友好地碰杯,李泽靖不怎么喝酒,这次还是开心地喝掉一大口。 「表哥比照片帅哦。」 阿真油嘴滑舌地打趣着,又是敬礼,又是周远洋握手。李泽靖说阿真也是美院的学生,但是他的年纪已经老到快毕业了。 「哪有那么老啊,我才大三嘛,切!」 阿真又说,他知道李泽靖住在周远洋家的事,他们无话不谈,知根知底,就差领结婚证了。 「鬼才信你呢!」 李泽靖的脸红起来,他们两个打打闹闹,笑得很大声。过了一会儿,阿真说去吧台点喝的留他们两个自己聊聊。 「开学之后你回过溪城吗?」 李泽靖先打破了短暂的沉默。 「还没有呢。」 「学校里怎么样?」 「还可以,挺忙的,你呢?」 「嗯,作业很多,我也有去打工兼职,在时装店。」 周远洋喝下一口啤酒,那液体开始变得温吞吞的。他们并排站着,看着dj在台上触电一般抖动着身体。他们只是聊了聊学校和彤北潮湿的天气。 在喧嚣的音乐里需要更靠近才能听到对方,但此刻都有点小心翼翼的,不仅回避着暑假的话题,也刻意保持着距离。 「嗯......他知道很多吗?」 「什么?」 「我是说,阿真,他说他知道我们高中时候的事情,你们无话不谈,那......」周远洋犹犹豫豫地问出口。 李泽靖笑了,「你很害怕别人知道暑假的事,对吗?」 周远洋咬了咬嘴唇,他想起之前那个地方留下的小小的伤口。 「你放心吧,我没有告诉他。」李泽靖说,「是我突然发疯亲了你一口,这么丢脸的事,没必要到处讲。」 周远洋为李泽靖的直白暗暗心惊,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。音乐声足够大,足够淹没一切。 「如果今天碰不到面,你是不是不会再见我了?」李泽靖问。 周远洋清了清嗓子。他说他只是最近很忙而已。 「你应该给我道歉的机会。」 「你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,是我很抱歉,我有点反应过度了,嗯......」 周远洋放下手中的啤酒,对着它摇了摇头,好像他的话是对着啤酒讲似的。 「对不起。」李泽靖说。 「别道歉了,我没生气,我只是想了很多,不知道该......嗯......」 周远洋讲不出口,那些原本被理顺的思绪现在又变得不受控制了。 他只好抬头望向天花板。迷幻的彩灯把周围渲染的很曖昧,加上一点酒精,一点坦白,在李泽靖身边,他突然感觉到后悔。 那天晚上,周远洋把李泽靖一个人留在原地,他觉得自己像一团跌出去但又收不回来的毛线团,乱糟糟的心绪滚的哪里都是。 他怎么了?那种情况不应该是一拳打在对方脸上吗?为什么他自己要心慌成这样? 他尝到自己嘴唇上的血腥味,之后拿手背不停地抹,直到嘴唇麻木,剩下一小块硬痂。他没回停车场开车,而是直接走回安霖家楼下,打电话让她出来一趟。 安霖问他怎么了,不是已经回家了。 「我觉得我们应该在一起。」周远洋说。 他盯着旧楼道里的一处光源,安霖家住的这一栋他小时候常过来,仍旧很熟悉。 安霖笑了,「你跑来就是为了跟我说这个?」 「对啊,我认真的。」 安霖握住周远洋的一隻手,她摆弄着那隻手,用她的手指穿过周远洋的手指。她说这个问题她想过很久了,她觉得她也不可能和其他人在一起,她一直都在等周远洋。只是到了九月,周远洋就要去彤北,她要留在溪城复读,她想把她们的开始留给更轻松漂亮的日子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压力重重。 周远洋抱住她,也许只是为了不再让安霖看到自己的表情,所以急需投入一个拥抱。他紧紧贴着安霖的身体,好像是为了冲刷什么,揉碎什么。 他觉得自己卑鄙极了,完全感受不到告白的温情。他脑海里充斥的是他对安霖的利用,还有挥之不去的,李泽靖的脸。 他们约定,等安霖明年考上大学之后就正式在一起。这一年的复读,他会陪她,等待她。最后分别的时候,安霖再次向他靠近,她纯真地仰起头,看着他的眼睛,他知道,她想尝试一个吻。 但周远洋假装没有察觉。 暑假的后半段,他总是和安霖呆在一起,帮她念书,修改错题。但他从来不敢回忆的是,他夜夜在勃起中惊醒,梦中他覬覦的身体属于一个男人,模模糊糊,站在树荫下面,微风一般向他走来—— 他猛地抬头去找李泽靖的脸,发现李泽靖就在一旁看着他,眼神还是和之前一样充满善意的理解。 「安霖还好吗?」李泽靖问。 「嗯,还好,还在原来的学校。」 「你们在一起了吗?」 「不算吧,她说她现在需要专心念书。」 「你们在一起很搭。」李泽靖说。 周远洋扭头看着李泽靖,他分辨着李泽靖是否说的真心实意,但看起来李泽靖是真的很讚赏,也很祝福。 但不知为什么,周远洋并不想从他嘴里听到这句话。 李泽靖突然笑着用胳膊肘撞了周远洋一把,「你不是说你不生气了,还这么严肃干嘛?」 「嗯,对,你说的对,从现在开始,之前的事我们都忘记好了。」 「那你说的哦!」 「嗯,没问题,那你也不要再对我发疯了噢,我知道我还蛮诱人的。」 「欸你——」 他们又开起了玩笑,应该有了再次好好相处的可能。周远洋让自己尽量轻松起来,但可笑的是,他还要回忆,什么样的姿势才是轻松的姿势,又或者他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,才算是轻松的表情。 从他今天再次见到李泽靖开始,他就重新落入到一阵颶风中,在风暴的中心头晕目眩。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在为暑假的那个吻感到焦虑,但这个事情已经被说开了,原谅了,但为什么他仍是没办法轻松起来呢? 阿真端着几瓶新的啤酒回来了,他说伍煒的姐姐很健谈,人也很漂亮,他们刚才聊了好一会儿。周远洋看到李泽靖仰着头,枕在自己的手上,笑眯眯地听着阿真讲话。 过了一会儿,他们两人肩并着肩,低声聊着——你不是说你今天不来了吗。我是到了这儿才听到你发给我的语音。你到了我肯定要抽时间过来啊——周远洋把脸别过去。 即使闭上眼睛也是徒劳的,眼睛已经记住了一切。 阿真的泰绸衬衫在眼前闪着,爽朗的笑声总是让他成为目光的焦点。他和李泽靖站在一起,就像是一副闪耀的、和谐的画。 偶尔的一秒,周远洋和李泽靖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错,他们都会笑笑,举起手里的酒杯,再开啟一段自然的、友好的攀谈。 他开始第一次认为他是李泽靖的表哥,也许他们不可能更加亲密,但也不会更加疏远了。所以,这样也挺好的。 李泽靖 09. 开学不过两个月,阿真就换了两任男友。我老笑他花心浪荡,但是他大言不惭,「我每一段都是认真的好不好,我都当做最后一次。」 14岁的时候,我在一个叫「南方列车」的论坛上认识了阿真。那论坛原本只是讨论电影书籍,比较文艺小眾,但那天阿真不知道发什么疯,在「南列」的主页写了几个大字:「啊啊啊我就是个玻璃我他妈的就是喜欢男人有什么错」。 帖子引来很多人围观,有人骂他变态,也有人称他勇敢。他用一张李政宰吐舌头的照片回应所有取笑他、谩駡他的人。 那张剧照我看过,出自「日出城市」,电影里年轻时代的郑雨盛饰演了一个三流拳手,遇见欠了高利贷的李政宰。相较于和女主角谈恋爱时的雨中浪漫,我反而觉得两个性格迥异的男人之间感情更深。 我在阿真发送的照片下面按了讚,有种感觉,他对那部电影的想法和我类似。 后来我们逐渐熟络,他私信我,交换了联系方式。上学那会儿,我们也写过信,讲过几次电话。阿真家住在彤北,比我提前两年考进美院。就是他告诉我比赛的消息,我才得以及时参加,拿奖,收到提前录取。 我很感谢他,原本我还担心,等我们见面反而不如网路上聊得来。但从他到车站接我的那一天开始,我们就变得亲密无间。 阿真在出站台挥着手臂喊着我的名字,让这一切梦境都开始成为牢固的现实。 在他这里,我终于明白,什么叫做「朋友」。 能和周远洋重新相见,其实也是阿真的功劳。 虽然医科大和美院校区都在大学城,但想要和哪个熟人碰面,可能比阿真谈一场新恋爱的机率低上很多。 我找了一份时装店的兼职,经常是上午上课,下午乘地铁去市中心打工,晚上结束再坐公车回大学城。赶作业的时候更是疲惫,三点一线奔走。明知阿真喜欢聚会交友,但很多时候我都没有参与。 「大门」的演出,我和阿真说好只是帮他朋友转发动态宣传,但并没打算去。 不过当晚阿真疯狂给我传讯息:「阿靖,我看到你表哥了!」 他甚至还帮我偷拍了一张照片。虽然模糊不清,只是一个霓虹灯光中黑黢黢的身影,但看到那张不动声色时就显得高傲的侧脸——我知道那人确实是周远洋。 「你表哥没有叫你一起出来玩吗?你快来呀,他好帅,你要介绍给我认识!」 阿真传来语音条,背景嘈杂,几乎听不清他刻意压低的声音。 「你要认识就自己搭訕呐,我还没有到站。」 「我问他了哦,他说他是医科大的。」 「你不要乱讲话,也不要提到我啊!」 我着急地在公交车上喊出来。 「为什么?不提你,我怎么和他套近乎?」 「哎,我回头再跟你解释!」 下车后我朝宿舍狂奔,不知道为什么,我答应阿真要去「大门」之后,第一个冒出的念头是要好好打扮一下自己。 我换了自认为穿上最好看的衣服,如果不是时间来不及,我可能还会重新洗澡,吹好发型。我自己笑我自己太重视这个连约会都算不上的约会了。 我打了一辆摩托车前往,司机的油门踩到底,摩托把两侧的人影、树影、建筑的身影,通通甩到身后去,模糊不见。我并不习惯乘摩托,恐惧危险,但这是最快的办法。 最快去到周远洋身边的办法。 我对司机说:「快一点,再快一点,我很赶时间。」 「这么着急,是去见女朋友吗?」 司机侧过头来,大声打趣,他几乎是用吼的。 我也大声吼起来,「对!我要去见很重要的人!」 在呼呼的大风中,我其实更想吶喊另外一句话。 「我好想他。」 即使他不想再理会我,我也想再见他一面。 「我真的好想好想周远洋。」 整个夜晚,我都在克制自己不要因为紧张做出什么可笑的行为,但还是因为忐忑,话都变多了。 周远洋只着纯黑色的t恤,在花花绿绿的美院学生这边显得格格不入。正是这种格格不入,反而让人想要多看上几眼。 人如果对自己的魅力有自知,那么就会像阿真那样,恰当地绽放,使用得当,吸引到想要吸引的人。但周远洋对自己的魅力并不自知,反而有种暗沉沉的漩涡一般的吸力在他周围扩散。 他不看任何人的眼睛,只是盯着他自己的心绪。 伍煒招呼大家去第二场的时候,我和周远洋都说要回去了。和大伙一起走出「大门」之后,我和周远洋转向左边,一起走了一小段路。他告诉我他已经搬去校外住了,到了前面的天街路口,他就不能和我同路了。 我点点头。我们停在路口处,没了音乐,没了插话的人,我和周远洋突然变得尷尬起来。气氛很怪,也许正是这昏黄的路灯,安静的街头,让我们想起暑假的那晚,无人的巷子...... 此刻说些什么都是奇怪的,我们只好互道晚安。 「走了。」我挥挥手。 「嗯......对了。」 我刚要转身,周远洋又开口问我。 「那个,阿真,他真的是你的……朋友吗?」 「什么?」 「你们在谈恋爱吗?」 周远洋撇撇嘴,似乎是很艰难的问出口。 「不是啦!」 我噗嗤一声笑了,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在意阿真。我话癆似的向周远洋解释阿真是我的好友,我和阿真是怎么认识的,他又是怎么开朗的一个人。话说到一半,突然听到周远洋在低声咕噥着什么。 「什么?」 我停住自己的话语,看着他抿着嘴唇。一个忍耐又纠缠的表情。 他突然抬头盯着我,那双眼睛黑漆漆的,眉头绞在一起。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就像无法窥探一座幽深的井。 「怎么了?」我凑上前,耐心等待他的回应。 他不言不语,只是那双眼睛变得越来越潮湿。 「算了。」他说。他摇着头。 我不知道他要放弃那个话题,还是在开解自己。 就在那个夜晚,我还以为他要离开,但他却突然伸出双臂,静静地抱住了我。 我没预料到这样的情形,只是呆呆站着。也许只有几秒鐘,我听到他贴着我的耳朵,声音乾涩哽咽。 「我好想你,李泽靖。」 我好想你—— 我突然就明白了,他的「算了」是放弃和这种想念做抵抗。 周远洋,我何尝不是这样呢。 李泽靖 10. 如果有人问我爱情是什么,我不一定能答得出来。但若是问我「什么是偷情」,我应该会给出很多个详细的答案。 不过这个答案不一定是苦涩的。 从恋人的住处早早醒来,偷偷溜走,是为了躲过他合租的室友——这是一个答案。在好朋友面前掩盖自己的悸动、欢欣,装作和往常一样——这也是一个答案。 我答应周远洋不会向任何人提到我们的关係,就像在高中时装作彼此不认识一样。所以另外一个答案是,在一开始,我们的关係足够私密,让我感觉到一种深深的安全。不过我没有考虑过,这种感觉是否是健康的。 跟周远洋回家后的第二天早晨,我蹑手蹑脚穿回自己的衣服,也不敢去卫生间洗漱。周远洋套了条运动裤,光着上身,打开卧室的门向外窥探。穿衣服的时候看不出来,他的肩膀比我感觉到的还要宽阔,手臂上因为年轻和锻炼留驻的肌肉线条紧实而清晰,皮肤不白但是很乾净。 我印象中,到了夏天他很容易晒黑,有时在操场打球,热到脱去上衣,暗铜色的皮肤上汗水直流。而静静坐着上课,或者戴着耳机望向窗外的他,却又显得很斯文乖巧。我说不好他的哪个样子更让我心动。 我想我天生就是喜欢男人的气息。 伍煒的卧室紧闭,他凌晨三点才回来,应该不会这么快醒过来,我记得他打开大门进来的时候,打翻了一隻水杯,嘴上骂骂咧咧。那片刻,周远洋还在吻我,门外的声音犹如一阵响锣,惊得我们屏息凝气。 双手与嘴唇都停下来,耳朵恨不得竖到外面去。 「没事的,我锁门了。」周远洋低声说,他的额头寻找着我的脖颈,我怀疑他想跟我来第二次。 「嘘——」我捂住他的嘴巴。他却轻轻地用嘴唇挑弄我的手指。 我的脸又红起来。我想我还没有做好准备回忆我们做爱的细节。但是第一次,比我想像中要顺利,要温柔。 确定了伍煒没有动静,周远洋帮我打开大门,从卧室拿出我的鞋子。我有点惊讶于他縝密到这个程度,脑海中不合时宜地想到赤身裸体藏去阳台的男子,手里抓着皮鞋和西服。 「再联络。」他说。 我飞速地套上鞋,迈出了门。 「嗯,回见。」 我以为他会吻我,或碰碰我的手。但他只是狡黠地笑笑,就关上了门。 那段时间,我有问过我自己,我们之间的关係算是有所进展吗,还是在以上升的姿势向后退去? 我不愿意深究,或许因为心里有所期待,期待某一天我们的故事能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。不过,和周远洋纠缠那么久,我们既不像兄弟,也不像朋友,当然更加不像恋人了。 难道是从这一步开始,我们就走错? 临近耶诞节。我从银行出来,手机也马上收到了转帐的扣款简讯。 商业街附近的路上掛满了彩灯。店面的玻璃门上贴着雪花和姜饼人。几个乔装的圣诞老师挎着篮子,在路口发着促销传单。几首圣诞主题歌曲已经播了近一个月,都要听烦了。 一周前,溪城监狱的工作人员联系我,说父亲想让我回去一趟,父亲也需要存点钱,购买物资。我委婉地拒绝了,说学校里太忙,打工的兼职一时也不好请假。我说我会把钱匯过去的。 自从进了监狱,父亲隔三差五地说自己不舒服,缺这个又缺那个,找藉口让我去监狱看他。等我去了,父亲又会想着办法羞辱我。 即使隔着探视窗,我还是能感受到深深的恐惧——虽然父亲变得越来越瘦弱,佝僂着一张背,不远处也站着警卫——也许还是因为那双眼睛,会引出那些劣质的,无望的记忆。就好像父亲能从铁窗里出来,再给我几个结实的巴掌似的。 我最后确认了一遍手机上的路线图,坐上公交。阿真的家离市中心并不远。 公休日,打工的时装店变得更忙,不过员工们都收到了经理的红包,公司也给我们准备了伴手礼和礼品卡,大家对加班都没什么怨言。 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,我竟然开始重拾自己的悲伤,在每一个忙碌的间隙里,只要我停下来,就能感受到身体内部的一隻空洞在向外扩散。 敏感和自怜,它们又悄悄地回来了。 我无视,但过一会儿就会看到它们正坐在我身后的座位上。 戴上耳机,devics的歌在上次中断的地方继续播着。 这个乐队是在周远洋那儿知道的,之后就喜欢上了。高考前有一阵子,我和周远洋在各自的房间里复习功课,都开着房门。音乐就从周远洋房间里的音响传出来,这样我也能听见。 也许情绪的黯然不只是因为过去和在监狱里的父亲,也因为我的贪念。从开始时偷偷和周远洋在一起的刺激和激动,变成了现在偶尔的埋怨、不解。我在想我是不是想要的太多了。 我们在一张又一张专辑的旋转中赤诚相对。那阵子听的最多的是thejesusandmarychain,thevelvetunderground这些老牌乐队,我们都非常喜欢loureed,他戴着墨镜,穿着黑色紧衫唱「i'mwaitingfortheman」的样子就像是一位最迷人的情人。 我们也在那个时期疯狂爱上了日本昭和时期的流行音乐,我最喜欢放具岛直子(naokogushima)的老歌,周远洋则最喜欢那个叫做1986omegatribe的四人乐队。 做完爱的漫长的时间,我们继续听音乐,或者看影片,聊着那些演员和情节,荒谬或令人惊讶的节点。还有书,书里提到的奇趣妙闻,包括一个未知的旅行地,一种难以接受的香料,可怖的末日情形...... 但我们唯独不谈自己以前的故事。 我曾经半开玩笑地对周远洋说:「其实你应该去做音乐,而不是学医。」没想到他当时没有接着打趣,而是沉默了下来。 「小时候乱说的梦想而已,我自己都没当真」。 「你可以去试啊。」 「算了吧,我不想因为这个和我妈吵。」 周远洋无所谓地笑笑。那一次我突然觉得我触碰到了他的某种恐惧。 我才想起高中时代,有次在政治课上,政治老师讲得很投入,随口讽刺一个同学的答题写得毫无逻辑,竟然把治理国家比喻成弹钢琴。 「治理国家的好坏和一场钢琴演奏的好坏一样,评价自在人心。」 老师不无讽刺地说:「国家政治关乎到每一个人的幸与不幸,但钢琴、音乐,却是可有可无的东西,没有普世性。」 班里的同学们都没有太多反应,低头在课本上划线,记录。周远洋却一直仰着头,盯着那位老师。不知道他的表情是不是很难看,所以老师就问起他:「周同学,你有什么问题吗?」 「嗯......为什么?」周远洋问。 「什么为什么?」 老师也没摸到头脑。 「为什么可有可无,钢琴,美术,音乐,这些东西。」 所有人都盯着周远洋,他的脸很红,但语气算是很诚恳的,并没让人觉得他在故意冒犯。 我当时想,如果换一个学生这样提问,老师可能已经让他滚出教室了。 「也不能说完全可有可无,只是这个......艺术没有实际的用处啊,」老师拿出一副劝导的姿态,「我是觉得我们在面对政治时,格局应该大一些。」 周远洋没再反驳,但看得出来他没有接受老师的答案。 晚上回到家之后,我们聊过这件事情,周远洋说他是忍着嘲讽提问的。我的建议是没有必要去和老师较真,他只是教授考试题目的答案,而不是为了提供真理。周远洋说自己倒是愿意瞭解,是不是大部分人都那样想。 我想,周远洋本身就是那个问题的答案。 他的房间里摆着他从小就学的钢琴,他考过了业馀八级,但是因为学业没能继续下去。他的卧室里放着成打的cd、淘来的磁带。他的耳朵里随时塞着ipod耳机。 一起吃宵夜的时候,周远洋经常问我关于画室的事情,而且听得很仔细,时不时地会问他一些问题,比如素描考试的考题,还有水粉顏料和水彩的区别。 一开始,我还以为他不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,他成绩很好,就和每一个成绩太好的学生一样,他也形成了一种对智力的追求高过艺术的气场。况且舅妈也说过,周远洋的志愿就是去医科大学,以后能在大舅的私立医院工作。 周远洋从来都是默默微笑,没有一句辩解。 我从小孔中窥探,影影绰绰地看到了他内心深处的一点隐秘。他开始表现得不自在,想要跳过音乐这个话题。 我没再追问,只是抱了抱他。原来慢慢去理解一个人,比被理解的感觉更好。有种类似壮烈的情绪充斥我的心脏,我想完完全全地理解周远洋,再毫无保留地信任他。 我在阿真家前面的一个街区下了车,顺着之前的记忆往那个社区走。电梯上了7楼的大平层,给我开门的是伍煒。 「快进来。」伍煒说,他用手指夹着四瓶百威,抱怨说自己来这儿也是当服务员来了。 酒瓶似乎成了我们那一代大学生的装饰品。 我拿着伍煒塞给他的一瓶酒,酒瓶比我的手要冰,我不想喝,只想赶快把它丢在哪张桌子上。没想到来了那么多人。房子里开着地暖,大多数人都把外套掛在门口,我穿过门廊,就像穿过一片遮挡视线的森林。 阿真在开放式厨房站着,一隻手扶着冰箱,和几个人聊着什么。他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,胸前有一隻吐着舌头的驯鹿头。他看到我进来,马上侧身从其他人身边挤出来。 「你好慢啊,等了你半天。」 「店里临时盘点了一遍,没办法呀,公休日都很忙。」 我环顾四周,寻找着那个身影。 周远洋在客厅,坐在皮沙发的扶手上,和一个女生说话。女生有意无意地把手肘搭在他的大腿上,捂着嘴笑。 「你品味很好。」我听到那女生说。 「过奖了,你也不错啊。」 我不知道他们在投入地聊些什么,只看到他们拿着手机,交换着什么资讯。 周远洋抬头时看到我,对我挥了挥酒瓶,我扬扬下巴,回应一个并不热情的招呼。 「来了喔。」 「嗯,节日快乐。」 我们都收回目光。 我跟着阿真去了卧室,把外套脱在那儿,也换上一副更适合假日气氛的笑脸。 李泽靖 11. 我把那个耶诞节记得很清楚,大概是因为那是我和周远洋唯一一次,一起度过耶诞节。 平安夜在阿真家,大家等烟花表演,消磨时间,一起玩了「你有我没有」的游戏。规则是,主持者说出一件自己没做过的事情,比如:我没有吃过榴槤——在场的朋友一旦有人做过(吃过榴槤),就要罚酒。如果无人喝酒,主持者就要自罚。大家都发誓要讲真话。 我和阿真挤在已经坐了三个人的长沙发上,周远洋则随意地坐在我对面的地垫上。十几个人围着茶几,坐得满满当当。 伍煒想好了要整人,急着做第一个主持者。 「我没和玩游戏的任何一位——亲过嘴!」伍煒一脸坏笑,双手指着围坐成一圈的其他人。 我吓了一跳,没想到上来的话题就这么赤裸。 阿真大笑,马上喝了手里的啤酒,他对面的男生耸耸肩,喝了啤酒,还有两个女生也喝了。毕竟发了毒誓,我就默默举起自己的啤酒喝了一口。其他人又是笑又是叫喊,但我瞟见周远洋硬是一动都没动。 我在心里暗暗后悔:「还是太诚实了。」 「在座的各位秘密真多啊,能公开说说吗?」伍煒接着起哄。 「说了就没意思了,你们自己猜去吧,哈哈!」 「下一个下一个,刚才阿真是不是喝酒了?你来问。」 阿真被点名,晃晃悠悠地站起来,脸上是要復讎的笑意,不知道怎么的,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,「我没和玩游戏的任何一位——」 「快说啊,你拖什么。」伍煒急的直拍大腿。 「我没和玩游戏的任何一位——睡过。」 阿真说完,提着酒瓶看着其他人,摆出一个「有请」的手势。没有人喝酒,大家都你看我,我看你。 我也装作好奇的样子看着别人,但决心即使被雷劈也毫不暴露。既然刚才周远洋都可以说谎,那么这个问题我也不予理会,大不了—— 这时我看到,周远洋拿起自己的酒瓶,喝了一口。 眾人譁然,伍煒大叫着跳了起来。 「你小子!你小子和谁睡了?!」 「刚才亲嘴的问题,周远洋不是没喝吗?什么情况?」 「太变态了吧你,只上床不接吻啊!」 闹了一会儿,大家才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。 「喂喂喂,不对啊,」伍煒让七嘴八舌的其他人静一静,「只有周远洋一个人喝了,有人在说谎吧?」 「哎!对啊,谁和周远洋睡了?」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,但事到如此,只能假装自己也不知道答案似的随着眾人笑。争论答案的那一分鐘,感觉好漫长,好漫长,但我又不自觉地飘然起来。虽然胆颤,但也为这个秘密被揭露一个翘起的边缘而欣慰。 那晚在街头拥抱过后,周远洋拉起我的手腕往公寓狂奔,零星的路人和我们相遇,恐怕会以为我们是两个喝醉的怪人。 午夜的星河如水银倾泻,月亮清澈得像是观测我们慾望燃烧的镜子。就是一个瞬间,我们共同有了这个无言的勇敢的决定,所以才要奋力奔跑,恐怕慢怠一秒,那个决定就会被其他的干扰搅散。 我们奔跑到忘记呼吸。 我记得我们进了门之后就吻在一起,我的背撞在墙上,周远洋掐住我捧他脖颈的双手。那个吻的感觉好极了,我尝试让自己的嘴唇寻找那个曾经被我製造出来的伤口,但它早就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滑的,柔软的嘴唇。我轻轻地咬咬他,我问他还疼吗,他却只是笑。我发现他有时候比我还要害羞。 我们胡乱地关了灯,周远洋凑过来呼吸深重,他问我,「你之前做过吗?」 我摇头,黑夜中漂浮的光亮慢慢浮出,我看到他渴望又忍耐的表情。 「你知道怎么做吗?」他说,「如果你没有准备好,我可以等。」 我说我又不是小孩,即使没做过,也在影片里看过啊。周远洋取出润滑剂,他再次问我,「你确定你想要吗?」 我坚定地点点头。 之后,我们都半躺下来。窗帘的边缘露出一道银色的缝隙,好像我身体上快感的裂缝,一闪又一闪地将我的意识在模糊与现实之间来回拉扯。他先是用手指进入了我,然后是他半含半咬我的肩,以他灼热的身体再次进入了我。我痛得想大喊,但是在痛之中又有热糖融化胶着,绵密的快乐。 我们的皮肤发红发烫,一阵一阵无法言说的战栗和衝动在腹部炸开。周远洋怕我承受不住,就抽出射精,我们接吻,握着自己的生殖器一起达到高潮—— 我们大汗淋漓地结束,就好像两条湿噠噠的海藻被打捞上岸。 那些吻痕,在我皮肤上留下极深的印记,像是烧灼过后留下的记号。 第一次结束,我们瘫在床上,我枕着周远洋的手臂,鼻尖在他肩头。 「你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。」我拿他打趣。 他很不好意思,支支吾吾地坦白他只和女生做过。 「和安霖?」 「不是。」周远洋扭过脸去。 「不会吧?是谁?」 周远洋不语。 「之前我们学校的?我们班的?」 我不依不饶,来了兴趣。 周远洋说不是,他说是之前有个篮球啦啦队的女生,他们曖昧过一阵子。有一天放学之后,他们在学校的体育器材室做了。他半躺在一张旧桌子上,女生坐在他身上。他说那个时候他有点心烦意乱的,过程也很马虎,那女生倒是很熟练,还帮他戴了保险套。之后他们还做过几次。来到彤北之后,在社交软体上认识一位同系的学姐,两人也去过几次情人酒店,但他觉得心理压力太大,就不了了之了。 「为什么不了了之?」我问他。 「她想要确认关係,我觉得??好像没有那么喜欢她。大概是这样吧。」 周远洋讲完,我开始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没能像想像的那样对这段故事开怀大笑,再调侃他几句。 所以,周远洋到底是为了谁接受喝酒惩罚的呢?——我扬起的心脏再一次因为猜忌下落。 一阵吵嚷之后,周远洋只是在眾人的催促下,淡淡地讲:「我只是渴了才喝酒啊。」 「什么啊?真的假的?」 「对啊,我以为这轮结束了,又没有人讲话。真的,我口渴。」 他嘻嘻笑着,接受着来自朋友们的「漂漂拳」。大家乾杯,又乱作一团,说好的游戏突然变成间扯打闹。有人讲起校园八卦,我没有在听,只是机械地跟着笑。时不时偷瞄周远洋的脸。他一双笑眼,回应着所有人的情绪,但唯独没有在意我。 后来我问过他,为什么要在玩游戏的时候那样做,先是说谎,又要自爆似的喝酒,难道不怕别人猜出来? 「我开玩笑吓你而已。」周远洋说。 「别人会猜出来的!」 「猜谁都不会猜我和你啊。」周远洋用拇指揉开我的眉头,「毕竟大家都觉得我是你表哥嘛。」 我的感觉很复杂。原来牵绊的关係,被周远洋转化成了偽装。 不过,如果这偽装够坚固的话,那么我们的关係也会很坚固,不是吗? …… 烟火表演会在零点准时开始,几朵私人燃放的烟花在远处爆裂,噼噼啪啪,声音像是火中烧炭,燃起暖绒的思绪。蓝牙音响中的音乐换成了craigruhnke的timeforchristmas,轻快的音乐流动,大家看着自己的手錶和手机,全部凑到阿真家宽阔的落地窗前。 「十、九、八、七......」 我回头望了望,周远洋就在身后。他双手沉在兜里,我们相视一笑。 「三、二、一!」 「圣诞快乐!」 「merrychristmas!」 「happyholidays!」 「新年快乐!」 周围响起一片祝福声,窗外大片大片的烟花绽开,像急坠入海的飞鱼,在破灭之前,一道一道地撕开夜空。 朋友们拥抱着,祝贺着,相互碰着啤酒。恋人们在拥吻,在给远方的她或他发送着祝福。阿真也搭着新男友的肩膀,回头给我一个夸张的飞吻,我笑了,大声对他喊「节日快乐」——我发现我也在这满满的讚叹和幸福中湿了眼眶。 我感到有人向我靠近了一步,他贴近我,偷偷地捏了捏我的手。 「圣诞快乐。」周远洋说,他松开我的手,但仍是满载笑意地看着我。 「你也是,圣诞快乐。」 我们转而看着窗外的绚烂,一明一灭,没有再张口交谈。 烟花一朵一朵地消散,又一朵一朵地飞升。这样就够了,我想。 周远洋 12. (2014.2月) 周远洋把电脑塞进背包的夹层,拉上拉鍊。房间开着门,母亲还是站在门口,轻轻敲了敲。 「都收拾好了吗?」母亲问,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苹果,放在周远洋的书桌上。 「嗯,差不多了。」周远洋乖顺地回答。 「这次开车去能行吗?」 「没问题,又不算很远,我中途会适当休息的。」 「那就好,妈妈又往你卡里多打了些钱,周末的时候不要去打工,好好休息知道吗?」 「谢谢妈,不用给我那么多,我钱都够的。」 母亲宠溺地抚摸着周远洋的肩膀。周远洋再次让她放心,他去床头取手机充电器的时候,母亲却在他床边坐了下来,没有立刻离开的意思。 「泽靖......还好吗?」母亲突然问。 「嗯?他很好啊。」 「是吗,那就好,暑假回来,我也没怎么关心到他,怪不好意思的。他回学校去,也没能送送他。」 「没什么啦,他学校要策展,所以急着回去。」 母亲并不算喜欢李泽靖,只是不讨厌他罢了。突然这样的关心,让周远洋有点警惕。 「你们在彤北经常碰面吗?」母亲又问。 「嗯,偶尔吧,怎么了?」 「没什么,只是问问,」母亲看起来有点不自然,「我看你们关係......还不错,想着应该是在大学里经常一起玩。」 周远洋点点头,把最后的杂物收进背包的侧袋,背起背包,拉起行李箱的扶手。他突然觉得母亲好像有什么话想讲,但没有说出口。 到彤北,只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。母亲抱着妹妹,目送周远洋开车离开。他总觉得母亲的表现像是察觉了什么。 这个寒假,他和李泽靖一起回溪城。在母亲和继父面前,周远洋觉得他们表现得和之前一样,懂事礼貌,把家长最期待自己成为的那部分拿给他们看。 在饭桌上,继父问他们学校如何,李泽靖会讲他们专业课老师在校外做兼职的事情,周远洋会批评难以入学但是容易毕业的教育制度。他们有时候争论很厉害,有时候意见又出奇地一致。母亲则逗着妹妹,微笑地看着他们。 吃过饭,他们会在客厅的电视前看新闻,胡妈给他们拿来霜淇淋。大家啃着甜筒,对着时事发表意见。 有那么几个瞬间,周远洋觉得他们非常像一家人,能够忘记那种破碎后重新粘合的痕跡。 晚上,一楼和二楼的世界隔开,有人安睡,有人失眠。周远洋用手撑着头,侧躺在床上,心不在焉地翻着小说。过了一会儿,他听到轻轻的敲门声。他清清嗓子,躺在床上没动。 李泽靖进门后就把门反锁了,拉开被子的一角,安静地滑落到周远洋身侧。 周远洋仍翻着书,就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那样。他的背很僵硬,书页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。 李泽靖翻了身,从后背抱住周远洋。周远洋仰起头,一不小心捏破了一页纸。他把书丢到地上,翻身压住了李泽靖。 关了灯,他们在黑暗中仍保持着静默,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越来越低沉。闭上眼睛,就像来到一片森林,彷彿他们正在为了捉住彼此的身体而全力撇开灌木的缠绕。周远洋寻找着李泽靖的耳朵,脖颈,顺势向下缓缓亲吻。他感觉到李泽靖身体突然的战慄——他喜欢这样,品味着李泽靖忍耐快感的声音。 和女人做爱不一样。他印象里,为数不多的几个性伴侣都很喜欢叫喊,真假各有几分难辨,有时会让他困扰。男人的快感无法假装,看着李泽靖也同样勃起的下体,他咬着嘴唇,不声不响,只是表情渐渐涣散。那是他投入痛快与尽兴的标志。 看到那个表情,周远洋觉得自己会情不自禁—— 颤抖。压抑的喘息。与其说是亲吻不如说是吞噬对方—— 每一次紧紧抱住李泽靖,就好像沾染了让思维不受控的毒品,似乎总有衝动要说不能说的承诺,拼命压制住那股要和对方地久天长的衝动,按耐住询问对方可不可以永远这样在一起—— 之后,他去浴室清洗,回来的时候,李泽靖已经睡着了,没盖被子,似乎有点冷地缩在原地。 周远洋轻轻拍他,叫他起来,告诉他不能睡在这儿。 李泽靖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,他揉着眼睛。这个介于清醒和迷失之间的表情,和做爱的当时一模一样。 「再让我躺一会儿,好累。」李泽靖小声说着。 周远洋也重新躺下来,小夜灯有一束暖色的萤光,让李泽靖的眼睛看起来很潮湿,明亮地像一隻鹿。 「我都以为我死了。不过真的这样死掉,好像也不错。」 李泽靖笑着侧过身来,鼻尖蹭在周远洋的肩膀上。 周远洋握了握李泽靖的手,但很快松开了它。他很喜欢抱着他,让他枕在自己手臂上,这个宠溺的姿势让李泽靖看起来很依赖,有种近乎感性的柔弱。但周远洋还很难适应激情刚刚结束的这一小段空白,就好像必须去面对分裂的自己——一个也叫做「周远洋」的人,和李泽靖做了爱,而真正的他在人前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。 他竟然对这个念头感到难过。 那种告白的衝动退去之后,他都能感觉到这种难过,一遍一遍地从胸口蔓延到他身体的其馀部分去。好像他也可以就这样死去,轻轻松松,不必再考虑明天。 2月14号那天是情人节,也是周远洋的生日。傍晚,他和李泽靖一起从家里溜了出去。每一条街的转角处,都有人在兜售玫瑰。他们还不敢那么张扬,手捧鲜花在节日里并排行走。 直到遇见一个被冻得流鼻涕的女孩,拽着周远洋的衣角问他要不要买花。周远洋付了钱,从女孩手中抽了几支玫瑰。他拿着花走了一会儿,又默默递给李泽靖。 「不要给我啦,这样不会太明显吗?」 李泽靖很惊讶,绞着手指不敢去接。 「那我丢了喔。」 周远洋耸耸肩,开始物色哪里有垃圾桶。 「丢了也挺可惜的??」李泽靖支支吾吾。 「丢了就丢了嘛,反正最后花死掉了不是一样要丢。」 「养在花瓶里啊,可以买一些营养液,再每天撒水??」 「那我也不要一直拿着,等下还要去吃饭。」 周远洋抬手就要把玫瑰花插进垃圾桶,李泽靖惊呼一声,迅速从他手里抽走了那些还没完全绽放的花。 「你真是浪费又狠心。」 李泽靖好像气呼呼的,拿着花,转身就往前走。 「喂,刚才要送你,你不是不要吗?」周远洋喊道。 「那你都不能再多问我一遍吗?」 周远洋笑起来,他追上李泽靖,撞了撞他的肩膀。 也许是因为害羞,李泽靖突然奔跑起来,他米色的风衣掀起两角,他捧着玫瑰就像是捧着跳动的心脏。他回头时,发丝被风吹乱了。人行道上满是约会的情侣,女孩的手被男孩握着,然后又揣进大衣的口袋里,两个人依偎着向前走,不需要躲藏和偽装,甚至这个世界还准备了这样一个节日,用来让他们展示自己的幸福。 周远洋再次追上去,他和李泽靖躲避着人群,较量着速度,第一次在公共空间製造了一场小小的混乱。 或许这就是他们展示幸福的方式。 李泽靖定了远在开发区的餐厅,给周远洋庆生。餐厅位置僻静,玫瑰,白葡萄酒,烤好的鱼排和点缀着橄欖的沙拉,一切都刚刚好。 他们聊得开心,周远洋觉得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,模糊了生日和情人节的界限。他们又碰了杯,李泽靖吩咐服务员把带来的蛋糕端上来。 这时候,周远洋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。 「嘿,你怎么也在这?过节呢?」 周远洋回头,看到谢一铭带着一个女孩走了过来。 李泽靖应该也记得那个曾经为难过他的足球队成员,他身边那个女孩看起来很熟悉,应该也是他们高中的学生。 「嘿,」周远洋猛地站起来,「嗯,对,我们在过生日。」 「过生日?你过生日吗?」 谢一铭看看周远洋,又看看坐在对面的李泽靖。 周远洋的手心开始冒汗,他不知道自己在心虚什么。 「对,我生日。」 周远洋露出一个虚偽的笑,然后对服务员招手,大声问道:「蛋糕还没来吗?怎么还不上?」 「生日快乐啊,」谢一铭笑得有点曖昧,但是也没说什么特别的。他朝李泽靖挑了挑下巴,算是打了个招呼。 两人简单寒暄了几句,谢一铭说他女朋友也在彤北上大学,读师范,她们以后说不定会在大学城碰到的。等谢一铭带着女友离开的时候,周远洋才意识到,自己没太记得刚才聊过什么,心惊的只有一幕——谢一铭拍着他的背,笑着问:「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係这么好了?」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关係这么好了? 是啊,他们不是表现得一直都没什么交集吗。 谢一铭他们走远了,蛋糕才送了上来。服务员插好了蜡烛,还送上了祝福。周远洋木訥地拿起打火机,点了两根之后就作罢了。 「算了,我们直接吃吧。」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事件之中,那种紧张和震惊过后,他突然对这场庆祝有点提不起劲来。 「我来吧。」 李泽靖接过打火机,依次把蜡烛点完,让周远洋许愿。周远洋闭上眼睛,试图清走嗡嗡作响的脑子里那团可以称作为「后悔」的思绪——为什么非要在外面吃饭呢?今天是情人节啊,到底是谁的主意?他们又不是情侣,为什么要一起来做这种事情? 他的愿望全部交给了一个念头:希望不要有人发觉他和李泽靖的关係。 等他睁开眼睛,他看到李泽靖对着他笑,一个理解的微笑。 「快吹蜡烛吧,寿星。」 李泽靖欢快地说着,就好像刚才那些不自然的举动,他都没有看在眼里。 周远洋愣在那里。他突然间觉得很抱歉而想要去拥抱李泽靖。 蜡烛映红的是李泽靖的脸,还有他诚恳的眼睛。他多么容易迁就身边的人,不知道有多少委屈藏在他的心里。 因为李泽靖并不期待别人给他优待。 周远洋想,「难道他也不会期待我吗?」 或许自己没有被期待的资格,因为他从来没有给过李泽靖什么,他是一直在撒娇求得理解,一直在被包容的那一个。 「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。」 李泽靖帮他吹了蜡烛,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。 ?? 打开车窗,依旧萧瑟的风灌进来,吹得周远洋的眼眶又涩又涨。但车内的空气实在是太稀薄了,让人哽住,胸口发沉。 他需要风,需要新的空气,让自己重新呼吸。 停在服务区,他掏出手机,给李泽靖拨去电话。 「你在哪儿,我现在就想见你。」 李泽靖 13. 週四通常有晚课,我回到周远洋的公寓时,看到伍煒也在。 春末的天气已经开始有升温的跡象,推拉门没有关,室内仍是暖融融的。伍煒在阳台上抽烟,他靠在玻璃隔栏上,周远洋坐在沙发上和他聊天。 「要吃夜宵吗,我老爸从乡下的亲戚家带了好多特產,留给你们一些。」 伍煒跟我打招呼。 我放下包,去冰箱里倒了点果汁,也在沙发上坐下。 「今晚留下休息吗?还是要回市区?」我问伍煒。 「要回去,我只是回总店帮我姐拿u盘,顺便来找你们偷下懒啦,」伍煒掐灭烟蒂,踢了踢他放在沙发边的健身包,「这些东西留给你们吃哦,还有些冬天的衣服我来不及收,你帮我塞衣柜里好了。」 「没问题。」 我提起那隻包,把它送进伍煒的卧室。伍煒跟着我,立在门口,「真乾净啊,就像没人住似的,阿靖你也太会收拾房间了吧。」 「呃,是啊,」我流了点冷汗,「我每天都会打扫一下。」 我和伍煒聊了一会儿他的房间。我觉得心口像揣着一隻托盘,晃晃悠悠,满溢的情绪就要撒出来。 我只希望我没有表现得很奇怪。 进入大一下学期之后,我就尝试在打短工之馀多接一份工作,我需要钱,我想不靠大舅帮忙,自己存够下一学年的学费。 不过我经验不足,甲方发来的修改方案也让人头大,我不知道怎么在一堆形容词中确切地找出一个名词,用来定义需要完成的作品。 「我需要再华丽一点,但是华丽中不能丢失质朴,好吗?」 如此云云。 给童书画插画的工作是阿真介绍给我的,下课就拚命赶工。有时做到太晚,怕打扰寝室其他同学的休息,我就在周远洋这里暂住过几次,晚上在客厅里工作。伍煒刚好去帮姐姐开新店,住在市中心一直没回来,他告诉我,可以睡他的房间。 不过我根本没有进过伍煒的房间。 我没想到,和周远洋挤在一起睡反而让我睡得更好,就好像他的手臂有种魔力,让我很容易放松下来。 周远洋的卧室比家乡的要小,房间也很简单,但隔绝了很多不必要的解释和令人不安的眼光。 早上要去上课,我们轮流洗漱,但还是无可避免地抢用洗脸池,迷糊地对着镜子,一起刷牙,剃鬚。我用周远洋的护肤霜,然后帮他从衣柜里挑衣服。一起下楼买早餐,但顾不上吃完就要往学校飞奔,最后在两个学校交叉的路口分别。 没有课的时候,我工作,赶作业,他就支着脑袋,在床边的书桌前翻着英语资料,准备着即将到来的等级考试。他快速地对照答案,铅笔在做完的试卷上打着勾,偶尔停下来,查阅一下解析,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。 我总会偷偷看他的样子。 实际上没有人质疑我暂住的正当性,甚至阿真都没有问过我奇怪的话。但我仍感觉自己和秘密一起被绑在空中,像坐跳楼机那样一会儿上,一会儿下,担心自己被它出卖,甩出安全区域。 周远洋比我更自然,面对伍煒时一如惯常,彷彿在他室友不在的这些日子,并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留意的事情。 不过那晚伍煒走后,我们躺在一起,什么都没有做。说到底周远洋有一些心不在焉,就像他生日那天,突然遇到高中时期的老朋友一样,我相信所有来自外界的压力都会在他心上留下划痕。 周远洋是个聪颖又坚毅的人,成长在他人对他的期待之中,而他的优秀也从来没有叫别人失望。只是这样造成了他会更在乎别人的看法。而这种在乎,甚至影响到了他要如何做决定。 面对亲友,我想他比我地内心更矛盾纠结。 我们半靠着枕头,投影机放着电影。总是这样,他随手打开一部,从一个随意的点开始播放。有时很累了,我们看着看着就睡着了,所以很多电影我都不知道结局。 那天播放的是没有字幕的「迷失东京」。 好在台词不多,我理解地不算费力。我们搭着半条被子,盯着神情烦躁的男主角在凌晨4点20分依旧清醒。 年轻的johansson美的像一隻丰润的玉。不过那天我们才看了十几分鐘,电影的画面突然被掐断,插入了一场演唱会。唱歌的仍是日本人,我还以为是电影里的情节——难道是导演的拍摄手法吗? 周远洋坐起来,拿起遥控快进,但发现后面的影片全部是音乐现场的录製。 「这是什么啊。」 我们不认识那个唱歌的男人,也没听过那些歌。那人剪着并不时髦的短发,穿着一身暗色西装,与其说看起来像个歌手,不如说他更像个上班族。 「看起来像八零年代的演唱现场。」 周远洋切了切画面,他认为是某人把录影带清除,录製了演唱会,又不知道怎么让数位版本流传到了网上。 也许是因为那个男人的歌声清澈又嘹亮,我们两人都陷入无言,静静地听了起来。那男人的表现并不像他的声音那么控制自如,除了害羞躲闪的眼神之外,他没有太多面部表情,肢体紧张得只会沉沉地站在原地,像把所有的感情和力气都注入进自己的声线里了。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稲垣润一(junichiinagaki)。 有一支影片里,年轻的稲垣坐在架子鼓前,穿着学院派的针织背心,看起来像个涉世未深的学生,但他掌控着整个舞台的节奏。歌曲哀怨热烈,一时间,充斥复杂心事的少年音充满了整个房间。 墙壁上,投影中流动的光斑泻出,闪烁着黄色、蓝色,我转头去看,朦胧与闪耀交替打亮了周远洋的侧脸——一个孩子般的,近乎固执的倔强表情。 投影里年轻男孩展露的神情和周远洋出奇的相似,分明长得不像,但我就是在个舞台上看到了周远洋的样子。 ?? 今晚的你 突然 解开了长发 闪亮的沥青,我们两个站在那里 啊,城市夜晚如此的戏剧性 车灯就像 引诱着危险的爱情 如果就这样堕落下去的话 啊,男人和女人 雨 再下大一点 淋湿我们吧 ?? (今夜のおまえはふいに 长い髪ほどいて 光るアスファルト二人佇む あぁ都会の夜はドラマティック 车のライトがまるで 危険な恋诱うよ もしもこのまま堕ちて行くなら あぁ男と女ドラマティック レインレイン もっと强く 降り注いでくれ 濡れて二人は) ?? 我们看得呆了,在那一整首歌中没有说一句话。在淡出的音乐结束后,沉默仍然持续了一会儿。 「你应该做音乐,唱歌,弹钢琴,或者像他这样打鼓。」我对他说。 周远洋轻轻笑了,「哪有那么简单。」 「这是你喜欢的东西。」我说,「刚才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你的影子。」 「你认真的,还是在开玩笑?」 「我当然很认真。难道你不想吗?」 「我没想过。」 他盯着投影仪射出的飘动的logo,唯一的光源向他的面部靠拢,看起来像是他要走进另外一个世界。 「也许学医和做音乐并不衝突。」 我试探着,但他只是抿了抿嘴唇,像空气变得稀薄了似的,深深吸了口气。 「李泽靖,你觉得我懦弱吗?」 投影休眠了,机器的电流声也沉寂下来。 「为什么这么说,我不觉得。」 「我觉得我做的很多选择都不是自己要做的。」他说,「我原以为我只是妥协过一小步,以为我全部的那个核还都在我自己这里握着,但最近我发现我好像把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都妥协掉了。」 我明白他在说什么。但这次换我无法回答。 「给我一点时间好吗?」 他转头看我。在昏暗的房间里,他漂亮的脸依旧清晰,像一阵风那样给我温柔地一瞥。 我凑上去吻他,闭上了眼睛。 我想告诉他,他已经足够好了,妥协也好,争取也罢,我已经决定可以为他永远留在世界的背面了。 李泽靖 14. 我和周远洋沉溺在那间公寓里很少出门,但也有过那么一两次,他心血来潮,要和我一起出行。 听闻过彤北市的晨觉寺很显灵,虔诚之人都会步行上山,在金佛前参拜,许下愿望,献上一炷香。游客们不愿跋涉一个半鐘头,大多是乘缆车前往。 「我们去那个寺看看吧,也算是把着名景点游玩一遍。」 周远洋翻着网页,小小的光斑在他胸前聚拢又消散。 我问他要不要提前订两张缆车的票,他却说不用,爬山也许更好。 去晨觉寺那天,我们起了个大早,站在天街的步行街口,等预定的计程车过来。我半眯着眼睛,倚着一棵树,看周远洋已经精神抖擞地望着车要来的方向。他好像比我更擅长早起,虽然掀开被子的刹那露出痛苦的表情,但还是毫不迟疑地翻身起来,去卫生间拿凉水洗脸。 我没有看过周远洋睡懒觉,哪怕是在假期,似乎有一根不肯懈怠的发条拧在他的体内。 我们两个穿得像两个登山运动员,户外鞋,防风夹克,背包里还放了水壶和饼乾。谁知到了晨觉山脚下,才发现上山步道修成缓坡,盘山上行,许多老人健步如飞,比我走得快多了。 我们都耸耸肩,笑话彼此。顺着步道慢慢向上走,路途蜿蜒但是平坦,两侧种满了香樟与玉兰。我抬头望着半遮半掩的天空,浅浅的光束像流沙一样从叶子的缝隙中透露,清晨的空气好似能够治癒身体内看不见的小小伤口。 到了半山,周远洋走得热了,把外套脱下系在腰间,白色的t恤包裹着他匀称的肌肉。我想我有时就是肤浅的可怕,认识那么久,我竟然还是为他年轻好看的身体心生骄傲,见来往的行人中哪怕有一个在窥探着我们,认为周远洋属于我——这个念头都让我欣喜若狂。 「你在看什么?」 走在我身侧,周远洋突然瞪了我一眼。 「啊,没什么啊,那个......风景很好看。」 我的脸可能红了,把头转向一边。 可周远洋突然凑近了,很自然地把胳膊搭在我的肩膀上。 「哎哎哎,你干嘛?」 我吓得要躲,但被周远洋按住。 「自然一点啊,哥哥带弟弟出来爬山,有什么好躲的?」 「可是......」 「好哥们勾肩搭背又不奇怪,我又没有牵你的手。」 他心情很好,一副不折不扣要吓死我的样子。我也渐渐放松下来,到山顶的最后一小段路,他就这么搭着我,有说有笑地聊着。 我都忘了他讲过什么,耳边只剩他熟悉的呼吸融化在陌生的空气里。 ……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会像预设的铁轨那样,带装载计划的火车徐徐开过,开到目的地。 即使我不曾想过,那个目的地是什么。 那个傍晚,电话震动起来的时候,我正在床上坐着,拿笔电改配色方案。画架在客厅,赶工快要完成了,我们计划完成工作之后,就可以去新开的美术馆看展。 周远洋扫了一眼手机萤幕,起身去了外面接。 我知道,来电的一定是安霖。不然他不必躲我。 幻觉被打破的时刻,我才猛然想起,被茧壳笼罩的世界之外,还有一个等待破茧而入的人。 「是这样的,有件事要跟你商量一下。」 那天周远洋接了很久的电话,回来之后,站在卧室门口没有进来。 「怎么了?」 我抬头看他,觉得他好像变得很严肃,就合上了电脑。 「那个......安霖要来。」 「她,要来?她不是在准备复考?」 「嗯,有点突然。所以你能不能先暂时回宿舍住一段时间,我......」 他听起来有点急切,但又不想表现得那么明显。 「安霖突然离家出走了,她妈妈刚才给我打了个电话,说她早上出了门,没有去学校,打电话也不接。安妈妈很着急,要我帮忙联系安霖。她接了我的电话,她说她现在就在彤北南站。」 「为什么?」我还是无法明白。 「可能是因为她复读了一年,压力比较大吧,还有两个月就要考试,她......」 「我是问,为什么?」我打断他,「她为什么要来这儿呢?」 周远洋停下来,不知是在思考如何作答,还是根本没有想到答案。 「她要和你住在一起吗?」我问他。 「不,不,我会去伍煒房间,我带她住酒店应该不太好吧......安阿姨让我劝劝她,等她愿意见父母了,他们会开车过来接她回去。我觉得这样安排可能,嗯,比较好。」 周远洋低着头。我们沉默了一会。我利用这段沉默,将所有的怨恨和渴望咆哮的念头压了下去。 「嗯。好,我收拾一下。」 我没有再问什么,从床上下来,收走电脑,从床头拿起自己的马克杯。 「对不起。」我知道他会这样说。而且他也只能这样说。 「没什么好抱歉的,本来就是突发状况。」 我假装大度,但我渴望这种大度可以换来一点点挽留。 「她妈妈一直对我挺好的,我也不知道怎么拒绝......」 「她妈妈一定早把你当成未来的女婿,所以也很放心交给你处理。」 我想风趣一点,开一个安霖和周远洋之间的玩笑,但我发现自己在讲的是个事实,更像是一句对他的讽刺。 我能感受到周远洋的突然失语,他立在客厅,盯着我还未完成的画。也许是为了对抗不容易忍受的空白,他伸手帮我收拾画具。 「不用你帮我。」 我去夺他已经抓在手里的笔袋。 「没关係,我来帮忙。」 他依旧低头捡拾着散在各处的画具。 「不要碰!」 我突然失控,拉扯的力道大了。捲起的笔袋搭扣松掉,铅笔落了一地,削尖的笔头立刻粉身碎骨,像坠入山崖跌碎的骨骼。 我们都愣在那里。我想起这些笔是周远洋送我的生日礼物,那张「拉斐尔」商店的礼品卡。他曾笨笨地分不清铅笔的含墨量,要我给他解释。就在前几天,他还学着如何用美工刀削笔,一排笔尖被他刻得锋利发亮。 但现在它们全部碎掉,回到了初始。 我蹲下来去捡那些笔,把我的画从画板上揭下来。实际上让我疯掉的是一个念头——「如果他帮我收拾行李,那就意味着他想要我快一点离开。」 周远洋离开客厅,回了卧室。我们待在一起的最后时间,竟是这么沉默又彆扭。 「抱歉,没办法送你了,我要赶去车站。」他这么说着,帮我拦下一辆车。 我点点头,听他对司机报出我学校的位址。 我看到周远洋也马上上了另一辆车,那个急切的影子让我没办法再自控。 光是离开那间公寓,就足以让我疯掉。 我体内的不安因数,怀恨的嫉妒,想要控制对方的慾望再次佔据了我。 可这一次我什么都做不了。 车开之后我就控制不住地哭起来,我求司机不要去周远洋告之的目的地,不要回学校,我要车一直往前开,开到我根本就不熟悉的地方,在没有人的道路上,把我放下来。 也许周远洋没有做错什么,他只是挑起我的创伤——庄敏生曾这样,把我随意地丢在某处,直到丢下我成为一种习惯。 我想,一旦发生撬动彼此的事件,在任何一段关係里,我都是那个最先被牺牲的人。 「别缠着我了,阿靖,你又满足不了我,我们真的不会有什么结果。」 庄敏生冷漠地对我说,一支烟蒂被他碾死在脚下。 我的头脑闪回着那些画面,那些很久没有出现的画面。唯一让我不至崩溃的是我一遍遍安慰自己:「等安霖回溪城之后,我又可以很快搬回来,就像没有发生这个不愉快的插曲一样,我和周远洋会像之前那样,继续生活下去,不是吗?」 但我没想到,这辆车开向的是「结束」,那一天是我们住在一起的最后一天。 李泽靖 15. 我曾一遍一遍反思,一遍一遍回忆。 我记得我和周远洋到晨觉寺拜佛的那天,人不算多,天气也明媚。 寺庙不大,年代久远了,虽然有翻新庙宇围墙,但寺院侧旁一颗苍天古树,留住了过往的气氛。我注视它的枝蔓盘根错节,心里感叹,也许真正的神明其实寄居于此。 我和周远洋在山门处捐了钱,得了一把香,绕过镇守的天王殿,进了后侧的主院。北侧的大香炉里供奉着不灭的蜡烛与线香,烟雾迷蒙,人影在其中小幅地摇摆,殿内掛饰的经幡不时被微风拂动。 我随着周远洋跨进殿内,贴金的大佛盘坐在上空,左手横置在左足上,右手伸直下垂,仁慈威严的眉眼让人感觉肃穆。 我看了看身边的周远洋,他望着佛祖,眼神平和如明凈的佛堂。我们原本只为了观光,不过领到线香的时候,却也觉得来拜一拜更好。 我们都没拜过佛,都是第一次,好像严肃到不知该先迈哪隻脚。 「我们一起拜吗?」周远洋问我。 「嗯。」 学着别人的样子,我们一起跪在软垫上。周远洋十指合十,似乎没有任何犹豫,就开始默念自己的愿望。 我的脑海却一片空白。 宗教对我的影响不大,但在那具大佛面前,我突然感觉到神明的重量。一切轻浮的、戏謔的念头都被挡在门外——多么好的机会,我却不敢提出请求,我只是默念着让佛祖原谅我的过错,别无他求。 拜了三拜,然后站起身来,彼此都未询问对方的心愿。 我们一前一后出了寺庙的门,前来的游客多了起来,大部分人还未进庙,就在山崖边拍照留念。山崖边打着结实的石柱,又用几行铁链串联,每一把铁链上都掛满了黄铜色的同心锁。 热恋中的情侣买来一把锁,签上两人的名字,然后手把手一起,将铜锁扣在坠弯了的铁链上。许多锁都是新的,也有许多已经銹跡斑斑,签上的名字挺过无数雨打风吹,变得模糊——这些爱情呢?这些已然陈旧的爱,是不是也挺了过来呢? 「你信这个吗?」周远洋问,他看着那对结锁人脸上的笑容,崭新而羞涩。 「不太信吧。」 我耸了耸肩,拧开水壶喝水。我装作根本就不在意那些装载幸福的锁,将视线放到远处。 我不想讨论,因为我曾买过一把锁,送给了庄敏生。那是一条银色的项鍊,他在胸前掛了很久,不知道是不是我越来越无法回避我的过错,想到这个锁的意象,竟会让我感觉难堪。 调查父亲案件的时候,员警问过我很多遍:「你和你老师到底是什么关係?他强迫过你做不愿意做的事吗?你是被迫和他在一起的吗?」 我都很坚决的摇头。 但父亲却一口咬定,「那个人,在害我儿子。」 我不知道父亲说的对不对,但我觉得我和庄敏生有过很好的时光。 在那间乡下小院里,我坐在他身边学画,递给他乾湿程度刚好的水粉笔。他总是花最多的时间指导我,如果不是他,我也很难在人生中第一次绘画比赛里取得那么好的成绩。 只是那一晚,他的行为确实吓到了我。 他知道我喜欢他,我也无法否认,但是更多的,我是把他当成一位师长来崇拜,对他没有任何的性幻想。说实话,有那么一段时间,他抓着我的手让我抚摸他下体的行为,险些摧毁了我对朦胧爱情的想像,我很恐惧,也觉得自己很骯脏,究竟是我表现出了什么行为,让他误以为我很随便呢? 第二天,我不想离开宿舍,更不敢去教室里上他的课。我蒙着被子,半梦半醒躺了很久很久。直到天又黑了,庄敏生来看我,他抚摸着我汗湿的头发,轻声叫我的名字。 我露出半隻眼睛,但又无法直视他。 「阿靖。」他只是叫我,什么也没解释,什么也没说。 在那一刻我担心的却是我的眼睛,它们已经哭得红肿,庄敏生会不会觉得我看起来很丑? 后来他说他爱我,说他因为心情波动所以情绪太过衝动,想求得我的原谅。 「我等你好吗?别生气了,我会等你准备好。」 他又恢復成那个温柔的庄老师。在那个阶段,我不想失去他,不知为什么也无法直接回绝,我只是点点头,也许未来我们也不一定会发生什么。我贪恋着他对我的偏爱和照顾,但又不想付出身体,也许,糟糕的那个人其实是我。 也许我拒绝他时,他就察觉到我不会轻易服从他,所以他调整了策略,一边对我好,但一边又给我若即若离的感觉。我问他我们是不是在恋爱,他说是啊,他为了我在苦苦忍耐着,这难道还不是一种牺牲?我哑口无言,但又不太相信他,那些日子,我疑神疑鬼,但又下不了决心打赢和他做到全套。 我开始查他的信件,他的手机,有任何一个铃声响起,我都想要知道是谁来探他。走进院子里和他攀谈的女人是学生的家长吗?还是他的情妇?上课时坐在他身边的男孩真的只是学生吗?还是他的新宠? 为什么他对所有人都分发他的温柔呢? 这些嫉妒的念头令我发疯。 一旦我想到,庄敏生有可能因为寂寞而去寻找另一个人,我就坐立难安,我在矛盾中消耗着自己,事情也开始急转而下。 某天他去市中心购买画材,偶遇一个年轻的男孩,我盯着他纤瘦白净的面庞,痞痞的笑容,抓起一本画册给庄敏生看。 庄敏生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,他们凑得很近,很快就聊起来。 我实在是无法忍受,就也走进那家商店。 庄敏生看到我,怔忡在那里。 「阿靖,你怎么在这?」 「我也来买画材。」 「可是,你不是有列清单......」 「我有漏写的。」 我淡淡地回应,随手拿起一隻罐装顏料翻看。我不愿意承认我是尾随他过来,只为确认这分开的一天他都见到了谁,和谁讲话。 那个男孩看到气氛不对,悻悻地离开了。我和庄敏生买完了东西,一起坐公车回程。 「阿靖,你在跟踪我吗?」庄敏生茫然地看着前方,「你不相信我?」 「不,我只是想起有要买的东西。」 「那你可以打电话给我。」 「我不想上课了,我累了。」 那时,还来了一位新的助教,他也成了我的怀疑物件。 庄敏生不讲话了,从那天开始,他就收走了他的信任。直到他告诉我,我做的过火了,我过界了,不如我们先冷静一段时间。 所以—— 爱是一种自我纠缠吗? 尤其是,当我爱上一个男人,他是否只是另一个与我相似的我自己? 那么周远洋呢?我是否是在利用他修復那段几乎烧毁了我的伤痕呢? 我和周远洋下山之后,他好像感觉到了我心情的变化,在回程的路上,他时不时地看我,几次想讲话都搁置下了。 「你还好吗?」 进了家门,他才终于问我。 「嗯,我很好。」 「我刚才......说错什么了吗?」 他两手放在腿前,盯着自己的脚尖。 「怎么会,我只是想起......我爸,心情有一点沉重,」我握住他的手,「对不起,让你担心了。」 每当讲到这里,周远洋都会露出理解的神情。我想我利用父亲做挡箭牌已经非常熟练了。 所有的人都知道过去那段故事的结局——我爸拿刀砍了庄敏生,还好那刀闲置太久,并不锋利,并未危及庄敏生的生命。周远洋也一定听到过那些变了形的传闻,还有每个版本都不一样的伤人理由——但我什么细节都无法对他讲,他知晓我根本不愿意提及,所以也从来不问。 那一天,不知是不是面对金佛渴求原谅,我突然有一种想对周远洋坦白的衝动。 无论他会怎么看待那段真相,我都开始渴望他接受真实的我,包括我黯淡无光的过去。我想我终有一天会告诉他,那段故事里,没有一个「好人」,也没有一个绝对的「恶人」。它没能让我明白「爱」是什么,不过让我明白「爱」它不是什么。 周远洋 16. (2014年7月) 周远洋坐在咖啡店里,面前的冰美式喝了一半。他拿起桌上摆着的黄芥末酱瓶,让注意力集中在那些密集的英文字母上。 安霖迟到了,她说家里突然来了客人。自从她考完试,确定被彤北工商录取之后,就一直忙着招待各种亲友。 工商大学不在大学城,新的校区在彤北的最南边。不过他们说好,开学的时候周远洋会载着行李,开车送安霖和安妈妈一起过去。 咖啡店里挤满了人,年轻的男孩和女孩们,对着店内摆放的一隻巨大的泰迪熊拍照片。他们吵吵闹闹,又不时地意识到自己的音量过高,一片「嘘」声加上压低的笑声从他们中间传出来。 他们是那么开朗放肆,有那么一瞬间竟让周远洋觉得自己变老了。 这种想法矫情的令人发笑。 不过自从两个多月前,李泽靖从天街的公寓搬走之后,周远洋的心就像沉在一口井里,泡得发痛发软。等痛得过头了,他开始感觉麻木,好像自己拖着自己的尸体走来走去。他需要集中所有的力气,不让这个面目全非的发泡物烂开。 那天,安霖离家出走,周远洋去彤北车站接她的路上,给伍煒打去一个电话。 「大煒,我能去你卧室睡几天吗,有个朋友要来,我要照顾一下。」 「什么情况?阿靖不是在呢?」 「嗯,他暂时搬回宿舍了。」 「他不是还在赶工?」伍煒停顿了一会儿,「嘿,来的是女生?」 伍煒八卦的劲头让人有点不爽,但周远洋还是有些尷尬地承认道:「是女生。情况有点突然,只能委屈一下他了。」 「不会是女朋友吧?你之前开玩笑说有女友是真的?」 「算是吧。」 「喂,什么情况啊。」伍煒来了兴致,笑嘻嘻地说,「你很可以啊。」 周远洋顿了一下,「什么意思。」 「你和阿靖到底怎么回事?」 「什么啊,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。」 「拜託,你真的以为我傻到什么都看不出来?你们不是一直都在上床吗?」 这句话像是一块石头,应声击碎了周远洋最后一丝侥倖。他还以为他做的天衣无缝,每一次在人前漠不关心的表情——不去接李泽靖的话,不回头看他的脸,和凑上来的每个女孩调情。 他以为他可以让这些秘密永远待在暗处,直到某一天——或许没有那个某一天,他们可以走向一个说得过去的结局。 但现在他必须亲手毁灭这个结局。 「没有,你想多了,怎么可能啊?」 周远洋大笑起来,他想像着电话对面伍煒莫名其妙的表情。 「你在讲笑话吗?你要把我笑死了。」 他笑得无法停止,用尽力气抹除朋友的疑虑。司机也从后视镜偷偷瞟他几眼,好像坐在后座位的男孩是个发病的疯子。 周远洋一边大笑,也一遍一遍让自己确认自己的谎言——他和李泽靖只是兄弟,朋友,也许有时候亲密过头了,但是他们怎么可能在谈恋爱呢? 「这真的是我听到的最好笑的事了,伍煒,你要把它讲给所有人听。」 他忘了他们是怎么掛掉电话的,也忘了伍煒到底有没有相信他说的谎。但是这些谎言扎了根,在他这里住下了。他知道他和李泽靖不可能回到之前了。 …… 「你怎么了?」安霖伸出手掌,在他眼前晃了晃。 「喔,你到了,没看到你进门。」 周远洋回过神来,放下那瓶被他盯伤的芥末瓶。他伸展着自己面部扭了结的肌肉,把自己从痛苦的记忆里拉出来。 安霖坐下,捋了捋裙摆,谨慎地看着他。 「你没事吧?哪里不舒服?」 「没有没有,昨晚没睡好,我看电影看到太晚。」 「哦?看什么电影,去影院了吗?」 「没有,我在家。」 不知道为什么,周远洋讲起「迷失东京」来,他说他放着那部电影,只看了二十分鐘,画面就被掐断了。 那部和李泽靖一起看过的影片,他没有删掉,反而时不时拿出来放一下。 一边打鼓一边唱歌的稲垣润一,像一个谜语,如果一个人是自己的反义词,那么他究竟会散发出怎样的能量来? 周远洋又开始练琴了。 一开始他的手指好像失忆了,但很快它们又恢復灵活。他开始尝试练一点爵士,一点流行曲,他觉得这些音乐比古典篇章更容易叫人开心。 重新拾起钢琴的衝动是在他和李泽靖那晚的谈话里生出来的。李泽靖说,那个影片里有周远洋的影子,问他为什么不尝试去做音乐。 倒不是自己从来没想过走音乐的路,而是想过了,权衡了,他向一个规划完善的未来做出了妥协。 小时候成绩不算太好,算是个非常内向的小孩。他喜欢钢琴,唯独坐在琴凳上,他的小脑袋才会活泼地摇动。小小的他叮叮咚咚,赢得其馀人的讚叹和欣赏,唯独父亲对此兴致不大。 也许作为交警队长的父亲,更愿意自己的儿子活跃刚毅,而不是总把时间浪费在唱歌弹琴上。 不过后来,周远洋也喜欢上了足球,因为能和父亲在一起,分享着父亲为数不多的空馀时间。他看着父亲高大的身影在球场上带球狂奔,进球后转头寻找周远洋的位置,亮出两隻大拇指,露出灿烂的笑。 父亲很少那样笑。 在家里,他有点端着架子,好像把工作中需要保持的威严带了回来。他对周远洋也很严厉,曾因为周远洋考试失利而痛駡儿子,「你只需要好好学习,好好搞运动,又不需要你赚钱,也不需要你担心家里的事,这么简单的要求,你都做不到吗?」 你都做不到吗? 也许正是因为自己做不到,父母离婚的时候,父亲完全没有争取抚养权。他很快成立另外一个家庭,生下了另外一个也许会让他满意的儿子。 「爸,我考了年级第一哦。」 「爸,我当上足球队的队长了。」 「爸,我们比赛拿了冠军喔。」 这些话他想对父亲讲。 自从他们的家分崩离析后,周远洋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,成了班里的「积极分子」。最有意思的是,一向害羞内向的他,要从主动给陌生人打招呼学起。 考完了钢琴的业馀八级后,他就放弃了钢琴课,把所有的时间交给了学业和足球。父亲偶尔打电话来,他就兴冲冲地告诉父亲他近期得到的成就。不过大多数时间,父亲也只是简单地夸奖他几句,嘱咐他保重身体,好好学习,其次就再也没有什么了。 没有预想中的,父亲回来的身影。 而这种奢望的实现,随着父母各自组建新的家庭,也越来越无可能了。 他的努力来的太晚了。 …… 「帮我拍几张照片吧!」 安霖理了理头发,对着手机萤幕照了照自己的脸,然后把手机递给周远洋。他在那隻巨大的公仔前,帮安霖按下快门。 小的时候,安霖就是那群孩子里最活泼开朗的,她是大家的中心,一个稚嫩却美丽的女王。她有点要强,又有点多愁善感,一副敢爱敢恨的样子,周远洋觉得周围的男孩子都在偷偷喜欢着她。 他当然也喜欢她。但那种喜欢是淡淡的,快乐的——不是颶风来袭,要把自己摔得粉碎,不会提心吊胆,好像晃晃荡荡,要躲避一颗朝着心脏开来的子弹。 此刻,她看起来那么单纯明朗,而那天他去彤北车站接她,她哭花了脸,言词坚决地告诉周远洋,她不想高考了,万一再失败一次,怎么办? 他真的很羡慕安霖可以直接的表达。原来一个人无畏地展露喜怒哀乐,也一样可以被周围的人关爱着。 「怕什么,阿姨不是会供你出国读书,考不上就不考了,不要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。」周远洋安慰她。 「那可不行,那样会很丢脸。」 一时间,她又倔强起来。她在彤北住了三天,睡在周远洋的房间里。安霖一直告诉其他人,要不是周远洋一夜一夜不睡,陪着她,安抚了她的情绪,她可能没有勇气回来继续唸书。 周远洋苦笑。其实他整夜地坐在房间里,盯着电脑屏幕发呆,其实是因为他睡不着。 这个夏天,各种主题的咖啡馆在溪城冒出,争先恐后的开起来。自从他和安霖正式在一起,每天做的事情好像就是待在不同的店里。他永远在喝美式,手边放着他的耳机和书,就像去年泡在「白驹」的日子从来没有走过。 他总是在吃过晚饭后准时送安霖回家,然后漫步到停车场。路过「白驹」时,他会朝那扇温黄的玻璃看上几眼。 李泽靖搬离的时候情境难堪,什么解释和谈话都无效了。暑假开始,李泽靖也没有回溪城,他找了个藉口,待在彤北继续打工。这样也好,周远洋也不必在家人面前装腔,也不必因为安霖的事情再徒增一层尷尬。 安霖考完试后,约周远洋出来,他知道那个时间到了,他要给安霖一个解释。 周远洋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安霖坦白。他想告诉安霖他真心的爱着另外一个人,爱到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回头了,他想明天就返回彤北去找那个人,向他道歉。他希望能叫停这个荒唐的错误。甚至有了决心坦白他喜欢的其实是李泽靖。 但安霖一见到他就扑进他的怀里,给他一个又深又暖的拥抱。 「我们终于可以好好在一起了。」安霖说。 他僵硬地站着,那些该说的话,一句一句从他的体内漏掉,消失。 玻璃上映出自己虚偽的脸,一副徒有其表的皮囊,塞满了装腔作势和谎言。 周远洋看到「白驹」那个乾瘦的男经理,他总上晚班,在吧台进进出出,客人被分流之后,这里的生意冷清了一些,但靠窗的这个位置总有人坐。 之前周远洋总是坐在那里,他之所以喜欢那个位置,是因为那里既能看到吧台,也能从玻璃的倒影里看到其他的地方。所以无论李泽靖走到哪儿,他都不会让自己的眼睛跟丢。 頎长的身形,清澈的眼睛,在倾听时总微微地探身,脸上有那么靦腆知足的微笑,彷彿世界上所有的痛苦都可以被他温柔地承接。 周远洋才意识到,那个时候自己就已经深深地喜欢着他。 原来一见钟情的理论并不那么有效——因为有时候,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上了另一个人。 路过后巷,周远洋也总会想起那个莫名其妙但註定会发生的吻。 有天大雨倾盆,他和安霖被困在日料店里。他们没有伞,在门外驻足,水柱连绵不断地从屋簷坠落,遮住旖旎的街景。 周远洋能感觉到安霖并不想马上回家,她靠着他,拉住他的手。 实际上他可以带她去任何地方,一间旅馆,或者他的房间。双方父母都知道他们正在交往,也给予他们绝对的自由,不过这份自由包含在未来的契约之内。 「今天去我家吗?」安霖果然问他,「我爸妈去短途旅行,探一位朋友,后天才回来。」 好像很多拒绝的理由都已经用过了,周远洋没有说话。 「还要我讲的更露骨吗?」安霖笑起来,「我有点搞不懂啊,你是在害羞,还是对我没那个兴趣。」 「我是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而已。」 「但你都没问过我要不要做啊。」 「嗯......所以,你要吗?」 安霖垫起脚尖吻他,他躲不及,也无法躲藏。 不远处,有人朝他们吹口哨。 那一晚,周远洋可耻地承认,安霖也一样可以挑起他的慾望。他想到「忠诚」,想到李泽靖拿给他看的一本书里提到——人的内在、生命、人格的「一致性」愈高,就愈能真实地、诚信地活在这样的默契里。这种「一致性」太低,就会不断地去对他人犯错,内在產生混乱,或是不得不完全封闭自己的精神。 他没有这种忠诚,没有这种一致性,在他进入安霖身体的那一刻,他认为自己只是一头被慾望牵走的怪兽。 男人。女人。慾望。契约。爱情。 他身体里奇怪的、对两个性别都动容的怪东西。 「忠诚不是被动、消极的守门姿势」。 他默念着,文字在他脑中闪动。到底是哪一本书,什么时候读的?——周远洋已全然忘记,他只记得递他书籍的那双手,曾经也这样掐痛他的后背—— 直到最后,安霖错愕地唤醒他。 「你怎么了?」 他缓缓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冷汗涟涟,蜷缩在床上。 那是他第一次恐慌发作。 李泽靖 17. 10月的假期,我和阿真去了一趟泰国。 彤北的天气已经变得湿冷。从廊曼机场出来的时候,湿闷的空气迎头撞来,我们又一头掉进了气温最高时刻的夏天。在等预定的车到来的五分鐘里,我和阿真就已经满头大汗了,但只消一会儿,我就开始在车内空调的冷风下打哆嗦。 这是我领会曼谷极端的初体验。 车辆在拥堵的街道上左右穿行,傍晚蓝紫色的天空像锡纸的暗面,把高楼与平房都折叠其中。立在路口的佛像,掛着白色的花环,城市高速路从他的身侧分叉,好像是他用法力将长路分开。 我和阿真兴奋地聊着每一处异于往常生活的地方,新鲜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。他初中时代跟着父母来过一次,很多细节都忘记了,只记得吃榴槤吃到嘴巴生疮,他说他这次绝对一口都不尝了。 阿真的一位表兄在泰国办婚礼,新娘子是曼谷人,两人在比利时旅行的时候相识。因为跨国,新娘家包揽所有婚礼的细节,表兄则包下一家豪华酒店办婚礼,方便国内的家人朋友来曼谷庆祝,顺便度假。 阿真求我一起来,我一开始都在拒绝,但是他说:「如果你不去,那我也不去了,这可是我投入全职工作之前最后一次度假啊。」 还好我有和他一起。虽然掐头去尾我们只呆了六天,但我真的好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。 我们照例去了大皇宫与郑王庙,在唐人街吃大排档,在霓虹灯牌的映衬下拍照留念,累了就去做泰式按摩。雨季刚走,曼谷的游客多到塞不下街道,招揽声起起伏伏,小吃摊的店主在一大锅热油里捡起油炸食物,空气中蔓延着甜味和辣椒的香味。我们走走停停,在嘟嘟车和摩托闷雷一般的轰鸣中头晕目眩,好像被吸入一个秩序与标准都涣散的时空。 在彤北,虽然出柜的人不在少数,但像曼谷街头这么光明正大勾着手行走的同性情侣,还是少之又少。还有个夜晚,我们撞见两个男人在素坤逸的街头拥吻,我更是比当事人都觉得害羞。阿真看我这副样子,一直在笑我。 「你没做过这种事吗?」阿真哈哈大笑,他笑得太大声,以至于那对情侣都停了下来。 「快走啦!」 我扯住他的手臂逃离现场,阿真顺势抓住我的手,我们手牵着手,在脏兮兮的街道上奔跑起来,顾不得泥污飞溅,顾不得向吓醒的几个醉鬼道歉。 「带你去见识见识什么叫放得开。」 阿真像是轻车熟路,把我带去一家酒吧,守门的男人检查了我们的背包,扣下水瓶,才将我们放行。进入那个黑洞洞的大门后,鼓噪的电子乐在耳边爆炸,繁复的彩色灯光形成一束束射线,在潮闷的室内不停旋转。 不远处的舞台上有四个男人在跳舞。他们穿着黑色的亮片三角裤,上身缠绕着细细的皮带。犹入无人之境,抚摸自己的双肩,裸露的胸膛,一直到随腰部扭动的鼠蹊。舞台下是跃动的舞池,眾人又喊又叫——当然,几乎全是男人。 服务生领我和阿真到一处站座,在舞池的背后,小圆桌上点着一隻香薰蜡烛,插着玫瑰。饮料还没上,就有几个本地人频频朝我们看过来,又是举酒杯,又是窃窃私语。有个大胆的男人直接走过来,用模糊不清又重音靠后的英文跟我搭訕,搞了半天,我也只听懂他问我们从哪里来。 那人流着汗,似乎是刚跳完一支舞回来,他长得不高但很结实,皮肤的顏色像牛奶巧克力一样好看。他看看我,又看着阿真,说了一长串「密码」,露出曖昧的笑。 我问阿真他们在讲什么。 「他好像以为你是我男友,说你长得可爱。」 「哪有可爱......」 我们都笑起来,碰了碰杯。 那人又叫来两个朋友,和我们交流「身体语言」,我也不再害羞,和他们嘰哩咕嚕地比划着手势,虽然不知道有没有会错意,但大家都「聊」得很开心。他们几个本地人拉着我和阿真,执意要我们加入舞池,叫我们一起跳舞。 几乎透明的上衣,看得见乳头,还有贴在暴涨肌肉上的白衬衫,敞着深深的领子。紧紧的短裤,毫不掩饰地描摹出性器的形状。他们扭动的时候,和另一个人的身体紧紧贴着,眼神又在找寻另一位性感漂亮的陌生人。汗水和汗水混在一起,然后是肆无忌惮的嘴唇,在肉体上来回游走的双手...... 我受到的衝击的心脏在巨大的音乐声中掩藏得很好,阿真揽着我的肩膀,在舞池的边缘摇动身体,看着舞台上越来越露骨的表演。 大多数人并不属于这个行业,他们只是来寻欢作乐——我想像他们白天换上上班族的衣裤,在公司楼下的佛龕前参拜的模样。 曼谷表面的浮夸和开放,与它与生俱来的传统优雅割裂,形成外来客无法参透的神秘感。一个套着西方皮囊的东方灵魂,和我们这群孽子如此契合,如此能够相互理解。 「还不错吗?」 我和阿真像逃走似的离开那家gaybar,那些人太热情,太主动,让我有些吃不消。我们靠在一家关掉的炸鸡店门前喘着气,感觉身体已经被汗水泡透。 「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,来过吗?」我问阿真。 「随便查到的,这样的酒吧要多少有多少,所以曼谷才是同性恋的天堂啊。」 「哈哈,天堂,为什么感觉像进了地狱。」 「口是心非的傢伙,你不要让我抓到你偷偷来玩喔!」 我拿胳膊捅了捅他的肋骨,他跳起来模仿刚才在台上跳舞的男人,扭得又怪又丑,最后我们笑得坐在地上。 阿真信誓旦旦地说,「虽然现在看起来可能性不大......不过呢,以后真的有了稳定的伴侣,我就和他一起搬来。」 我很羡慕阿真的家庭对他性向的接受程度,据他讲,他母亲也只是有过微弱的抗议,后来要他保证和伴侣好好领养小孩就放过了他。艺术家居多的家庭,也许就是不一样,充斥开放性的心灵的家,「不同」刚好是一种美。 「真羡慕啊......未来,我是想都不敢想。」我说。 阿真问我:「你真不打算早一点出柜吗?」 「我和你每天混在一起,这已经算是自动出柜了吧!」 「那不一样哦,我也有很多直男直女朋友啊,」阿真说,「出柜还是为了自己的认同感吧。不再怀疑自己,排斥自己的属性......」 「接纳。」我点点头,我说也许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,能给我一点勇气去构想未来,好像别人怎么看我,怎么理解我的性取向,都不那么重要了。 阿真看着我,「所以你打算告诉我吗?你和周远洋到底怎么回事。」 对他隐瞒真相的愧疚都集中在一刻,搞得我鼻子发酸。其实我也能感觉到,他一直都知道,只是尊重我,保护我的自尊,所以没有问。 「我不知道怎么讲,」我说,「我们分开了。」 我开始尝试给阿真一点细节,或者向他抒发一遍我的怨恨。但我发现周远洋留下的线索太多了,突然不知从哪里说起。我就像个追踪他痕跡的侦探,收集了那么多那么多的片段:照片、书信、一双鞋印、一个留在便利店门口的烟头、一个被车声偷走一半的句子......最后等我想要呈堂供证的时候,我发现我已经陷在这些回忆里出不来。 我告发不了他。 阿真搂住我的肩膀,我们坐在丢着垃圾的地上,可能还有点湿,但是我们不在乎。 「我会照顾你的,我会比所有人做的都好。」阿真说。 「傻气。」我噙着眼泪。 「你懂我的,在我这里,朋友和恋人没有那么大的区别。爱就是爱。」 他洒脱地说。 我和阿真紧紧靠在一起,微微摇晃着离开那个躁动的地带。虽然那里自由又奔放,每个人都有机会释放压抑到疼痛的羞耻、遗憾和梦,但不知为什么我还是更喜欢这样的关係:一个亲密的朋友,一个知晓我全部,仍能接受我,爱我的恋人,如果再奢望一步——一个小小的温馨的家。 我在无止境的夏夜中渴求的太多了。不过还好我能紧紧牵住阿真的手。 李泽靖 18. 阿真表哥婚礼的那天,我们都起了个大早,一眾亲友吵嚷着,像涨潮一般涌入新娘家的宅屋。 泰国婚礼不能穿黑色的衣服,包括黑色的西装,宾客们都穿得素雅或喜庆,映得屋子亮亮堂堂的。新郎和新娘着泰国传统服饰,新郎是白色的立领套装,新娘则穿着绣了金色纹饰的长裙,梳着平滑的发髻,佩戴华丽的金首饰。裹着橙色僧袍的法师僧人在参拜处休息,等仪式开始,他们就要捧钵接受新人的佈施和跪拜,再为他们送上教诲和祝福。 我和阿真挤在起哄的人群里,看着他表哥随着一眾人去「接受考验」。他要在楼下用几种语言对新娘说「我爱你」,还要表演一首情歌,最后伴娘还要他用泰语回答问题,表哥学得阴阳怪调,惹得在场的泰国人笑得直不起腰来。 好不容易听到了新娘从楼上的回应,新郎得以往前走——闯一扇一扇的「门」。 新娘的亲友团拉着细细的金项鍊,两人成组,站成一排排「门」阻挡新郎和伴郎团前进,要想接到新娘,就要拿出红包来。 看来在泰国的婚礼上,新郎一样要被整得很惨。 「我觉得我还是被『娶』好了。」阿真嘻嘻笑着。他说他之前和一位前任争过谁来做「新郎」的问题,谁是挽着对方胳膊的那个,谁又是先念证词的那个——后来他们都觉得这个问题很傻。 「我可不想和那个前任住一辈子,想想都可怕,」阿真问我,「你想过结婚吗?阿靖。」 我摇摇头,我说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很遥远,几乎就是遥不可及。不只是政策上的问题,而且我想不出一定要这样做的意义。 「我曾经也觉得结婚没有意义,它不过就是我们对异性恋婚恋观念的拙劣模仿,」阿真说,「不过我最近有了不太一样的看法。」 「喔?什么看法?」 「我觉得,也许结婚会督促我找到那个确定的感觉,我不知道怎么表达......」阿真搔搔前额,「就好像我现在想要自由,但还是总觉得不够自由,是不是有限度的自由,才是真正的自由?」 「你是说......要给自己一个肯定的许诺?」 「嗯!是这样,为了自由而去许诺。」 我点点头,又摇了摇头。我对阿真说,其实我也不知道怎样做才是最好。 那一刻,我突然想起了父亲。 小时候,我父亲控制不住脾气,冲我和母亲发火或者动手之后,不知是不是母亲不愿让我憎恨父亲,总是给我讲他以前的事情。 母亲总说,你爸爸是个嚮往自由的人,和那个时代的很多人都不一样。 我爸年轻的时候也算是长相标緻,在溪城小有名气,长得好,身家硬,还弹得一手好吉他。他骑着摩托车停在檯球厅外面,钥匙和大哥大掛在腰带上,年轻的姑娘路过总会多看他几眼。 我爷爷曾是溪城酒厂的厂长,效益好的时候,厂里酿的啤酒被称作「小青岛」,在全国都招了转销商。后来酒厂决策不慎,被外省的企业收购,最终被当成融资工具,吃乾抹凈之后,连酒罐都没给下岗员工留下。 溪城酒厂倒闭,爷爷只好回家养老,他托关係要给我父亲找一份体制内的工作,但我爸却不喜欢。自由,是他讲的,他需要掌控感和自由。 我爸要爷爷拿出积蓄借他,去做白酒生意,他自信满满,爷爷拗不过他,只好答应。 但正如现在的情况所示,他下海经商的结果肯定不太好。 但我的母亲又何尝不是一个为了「自由」许诺的人呢?她不顾家人的反对,执意和处在逆境里的父亲结婚,离开她从小长大的城市,背负和家人决裂的担子。 这也是为了她要追求的「自由」。 结果就是跟着父亲居无定所,最后生活不下去,又劝父亲跟她返回溪城,接受娘家的接济。而那时候她执意跟随的丈夫,已经被一次次失败打压地抬不起头来,变成了一个丧气的、只能拿妻儿出气的酒鬼。 不过在我印象中,母亲从来没有抱怨过这样的生活。那是不是因为她已经对自己许诺,无论如何也要坚守她曾追逐的这段自由呢? 我没有答案。 我能将这段故事用轻松一些的心情讲出来了。在泰国的那几个晚上,我也慢慢对阿真补全了往事的面貌——包括出事的那天晚上,庄敏生,我的父亲,还有我。 …… 那天晚上,我本来是回了家,父亲晚归,不知是去打麻将还是去喝酒。我原本想早早睡觉,第二天早一点返回画室,但不知为什么,内心就是无法平静。我发消息给庄敏生,没有人回復,打电话过去,仍然没有人接。 我重新穿好衣服出门,决定不管怎样都返回画室。自从我跟踪他被他发现,我们的关係冷淡有一段时间了,无论我怎么示好,他好像都表现出一种冷漠的坚决。 出门的时候,我撞见了父亲,他喝醉了,问我要去哪。 「回画室。」我说,「别担心,你快去休息吧。」 「这么晚......回?」 他有点口齿不清,拿一双迷蒙的红眼睛看着我,整个人好像已经被酒精稀释成晃晃荡荡的剪影。 「嗯......明早有作业要赶。」 我匆匆离开家。那晚,父亲跟在我后面,上了另一辆出租车,他从家里的厨房带走一把菜刀,拿一件旧外套裹着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谎话太拙劣,还是我脸上的表情太痛苦,竟然让他觉得我是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——好在那把刀很久没人用过了,钝得像是他醉酒后的意识。 但刀终究是刀,它仍然能够伤人。 我从巷口下车,跑向画室的大门,但门已经锁了,我就掏出手机打给庄敏生。他没有接起来,我只好拿手掌拍着那扇生锈的铁门。 「有人在吗?开一下门好吗?」 我觉得庄敏生一定是在的,他没有理由在大半夜去别的地方。 过了几分鐘,庄敏生终于来应门,他一脸倦意,疑惑地看着我。 「你怎么现在回来?我都睡了。」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,默默跟在他身后。但我不相信他说的话,因为他还穿着白天上课时穿的衣服,我抬头去看,助教老师住的那间屋子,亮光还若隐若现的从门缝中洩出来。 「你在和别人约会了吗?」我问他。 「没有啊。」 跟他进了办公室,房间没有开灯,他在黑暗中扭开办公桌上的檯灯,似乎不想同我长谈。我更确信他刚才并不在自己的房间内。 「你刚才......在别人的房间吗?」 庄敏生叹口气,他摸摸我的头发,给我一个安慰的笑,「你又在胡思乱想了。」 「我也不想这样的。对不起。」 「如果你真的有诚意,就不要只是说说喔。」他笑着,但他说着这样的话,让他的笑容变得很低廉,很无耻。 我站在那里——对阿真讲述的时候,我甚至可以看到那个时候的我,迷失在病态的妄念里:也许没有无条件的爱,我应该服从,去换取另一个人的爱和存在。 「我决定了,」我说,「我答应你,我不逃避了。」 「喔?不逃避什么了?」 「不逃避......我答应和你做。」 庄敏生笑了笑,没直接回应我,他也不看我,低头在办公桌上随手整理着散落的画纸。 「可是,今天我不太方便呢。」他说。 我走到他面前,问他为什么。他不说话,我又接着质问。过了一会儿,他开始不耐烦,直接拉下他裤子的拉鍊,把我的手放在那颗扣子上。 「行啊,如果你有诚意,现在就帮我口。」 他的表情变回最初那晚的样子,甚至多了些狡诈。我的手臂僵在那里,听着意识驱赶我自己,要我自己蹲下,用上一点力气,解开那颗扣子。但我的身体却一点也不听使唤,仍是直愣愣地站着,像盯着一颗炸弹的倒计时那样盯着那隻扣子。 「继续啊。」他说。 这时,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,我还没有从那种茫然中醒来,第二秒就看到庄敏生从我身侧倒下,趴在了地上。鲜血绽开,他的后背有一道粗糙的伤口。 李泽靖 19. 「爸!」 我如梦初醒,看着父亲双手举着那隻沾血的刀,我吓呆了,竟然挪不动步子去阻止他。 但父亲喝得太醉,用力砍下这一刀后,自己也开始哆嗦,一屁股坐在了地上。 血液正在从衬衫的缺口渗出来,鲜艳得让四周的东西都失去了顏色,一时间,我感觉不到庄敏生到底在哪里,是那件旧衣服在流血吗?我蹲下来,我想去碰碰他,但却不敢把手掌放在他抽搐的身体上。助教老师闻声赶来,踢走了掉落在地上的刀具,开始报警。 庄敏生倒在地上吟痛的时候,我突然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念头:幸好父亲来了...... 我们都在因为爱而犯错,和自己缠斗,结果每个人都输得很惨。 庄敏生伤得不算重,在医院半疗伤半休养了一个月,除了在法庭上,我没有再见过他。后来那间画室真的关掉了,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回了老家,去过他被迫过的「正常」生活。 父亲被判入狱三年。庄敏生也一口咬定,我对他有不正常的迷恋,而我的父亲只是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係。但我想控诉庄敏生是个猥褻犯,控诉他引诱我,想要强迫我,也许可以给父亲减刑。但是我没有任何证据,唯一被纪录下来的,不也是我给他发的大量短信和拨去未被接起的电话吗? 「也许是我爸救了我,不然我们真的发生什么,想去杀庄敏生的那个人会是我吧,」我对阿真说。 「你绝对不会伤害别人的,你不是那种人。」阿真说。 「不信任也是一种伤害。」 「那是因为你喜欢一个不值得信任的人。」 「我怀疑是我有哪里很不正常,我以为我会喜欢别人,爱别人,但到最后招惹来的全是麻烦,阿真,你说我是不是就是所有麻烦的根源......」 「阿靖。」 阿真打断我,他晃了晃我的肩膀,坚定地说,「你不要这样想,不要把别人的错误都加在自己身上,好吗?」 我苦笑着,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从何而来。但经过这场惨剧,等我平静地读完高中,考上大学,我开始认清我畸形的感情才是悲哀的源头。所以,我真的不确定我对周远洋的爱是否纯粹、自然,是不是我在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就直接利用了他?自从和他分开,我都认为是他看穿了我卑劣的心思——其实我只是急于爱上一个人,利用他去证明自己是否好转。 但阿真不同意我的判断,他说:「如果你把创伤的经歷不断地和新的感情做比较,那才是傻透了。」 也许是这样吧。 只是,如果人无法确定自己的感觉,就会一次次犯错。 那时的我没有任何答案,但我只是暗下决心,在我思考清楚之前,我不会再尝试在另一个人身上寻找慰藉,尤其是周远洋,我要克制住自己不要去招惹他。 从泰国回来之后,阿真投入自己的工作,他在他母亲的经济支援下开起了画廊,做得有声有色,经常协助贫困的美院学生办画展,帮他们寻找赞助商。 我想他的无畏的人格中有一种特殊的东西,是真正的富有才能培育出来的大度。 我也想做这样的人,做一个比现在的我更好的人。 因为这种想法,我有了更多工作的动力,在课馀,我开始创作插画,有一些特别念头在其中渐渐形成。为了能更好地打工,接专案,我也从宿舍搬了出来。但这次,我一个人住,我觉得我能行,沉浸在画画中,很多孤单都被我忘在脑后了。 万圣节那天我打扮成了「何宝荣」,我把碎发留在额前,穿起皮衣和格子衬衫。但阿真说我一点也不像,要借我一隻牛仔帽,要我变「玩具总动员」里的胡迪。阿真扮成了「狼人」,我就嘲笑他的狼耳朵看起来更像是哈士奇。 其实那天阿真邀我去的俱乐部,dresscode只是要求「復古」,我没来由的想起,我和周远洋都挺迷王家卫的。 喜欢的原因之一肯定是因为《春光乍洩》。不过我最爱的那部是《蓝莓之夜》,其次是《重庆森林》,而周远洋偏爱《堕落天使》,他很喜欢林勋奇的配乐。 我们一部一部的将墨镜王的电影看过,而我又一部一部的遗忘,脑海里留下的是那些美丽的迷幻的配色,还有我侧过头去,周远洋的脸。 我想到那个画面,内心里就翻涌起隐晦的悸动。我很想念他。 不过我没想到,那天我能见到他。 …… 周远洋喝得有点醉,在一张角落的方桌边,背靠着墙坐着。他一隻手捂着半边脸,胳膊撑在桌子上,看起来很不好。我第一看到他这样不好。 在俱乐部的时候,我和阿真还有一眾朋友正兴冲冲地围在一起猜拳,突然有人打给我。竟然是周远洋的号码,我接起来,不过电话那头却是个陌生人。 「请问是表弟吗?」 「嗯?嗯,是的。」 「我是一家清吧的老闆,你现在有时间来一趟吗?这位客人——就是手机的主人出了点事。」 「什么?怎么了?」 我捂着耳朵,慌忙从嘈杂的人群中穿过,去门口听电话。 「客人一个人在这里,刚才突然坐在地上,看起来像是呼吸困难,不知道是不是喝酒喝太多......」 「现在呢?现在他怎么样了?」 「他说他休息一下就好了。我怕出事,就......就拨给了紧急联系人。」 「请给我位址,我马上就到!」 我掛了电话,发现阿真就站在我背后。 「怎么了?」他担心我,就跟了出来。 「是周远洋,他好像喝多了。」 「他要你去吗?他不至于找不到家在哪吧?」 「是店家老闆打来的,他好像晕倒了还是怎么样,我还是去看看比较好。」 「真是的,他没别人可以找了吗?」 阿真抱怨道,他说他要陪我一起去。 「不用的,位址不远,我送他回家,然后马上回来找你,好吗?」我承诺道。 阿真仍是不放心。 「真的,你相信我啊,还有朋友在里面等你呢。」 「我是又担心你们发生什么事......」 「不会啦,怎么可能,刚才那老闆还叫我表弟呢好不好?」 「你还敢跟我说这个,」阿真噗嗤一声笑了,「那你不要心软,知道吗?」 「我知道的,你放心吧。」 其实我很篤定。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 当我把手掌放在周远洋的肩膀上时,他睁开眼睛,我原本以为他只是疑惑,或者处在一种眩晕的状态中,没有认出我是谁。后来我才意识到,他的表情更像是在隐藏他的惊讶。 「你没事吧?」我问他。 他摇摇头,但脸色很苍白,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,他偶尔会恐慌发作,我根本不知道他的状态一直不太好。 「我送你回家吧,好吗?」 听说伍煒搬走了,他现在一个人住。我去扶他,他好像不太情愿,但也没有拒绝。我向老闆道谢,拉着周远洋走出门外,他只穿着一件不算厚的夹克,在骤降的空气中显得有些单薄。隔着那件衣服我感受不到他皮肤的温度,手指像蒙上一层冰凉的膜。 我们等车,他看起来并无大碍,也不需要我搀扶,只是任由着我的手停在他的胳膊上。 「我以为你不会来。」周远洋突然说。 「怎么会,我们又不是绝交了。」 我让自己的语调尽量平静,但和周远洋的呼吸交错之间,还是隐隐產生一层较量。我想强硬起来却又使不上力气,反而像在嗔怪。周远洋打量着我,好像在确认我的意思,我抬头对他笑笑,我觉得我一点都不怨恨他了。 不过我们应该都能想到,七个月过去了,我们没有讲过一句话,哪怕是在社交媒体上的互动都不曾有过。但其实自从我看到他的那一刻开始,那种熟悉亲密的感觉又回来了。 「对不起,我好像欠你一个解释。」他温和地说,流露出关切的模样。 「都过去了。」我说。 「你的造型,」他扯了扯嘴角,「看起来很不错。」 我们上了车。昏暗的车内,只剩仪錶盘投射的一抹微弱的银色光雾。周远洋靠过来,和我的手臂贴在一起,就像以前我们在床上看电影时会有的那种姿势。我不知所措,听他在我耳边轻声说:「我想你了。」——酒精混杂着那种熟悉的气息,正在尝试掌控我的心跳。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喝多酒了才这样,我让自己装作什么都没发生,拿手背碰了碰他的额头。我想回忆起他皮肤的触感,也许在司机的视角里,他也只是很自然地挨着我的肩膀,我在检查一个喝醉了的朋友的体温。但仅我自己知道,我的心脏在狂跳。 车停在步行街的入口,我陪他走到公寓的楼下。他问我,「可以陪我吗?」 「我朋友还在等我,」我不去看他,「不过如果你有什么不舒服,可以随时打给我。」 他无声地笑起来。我感觉他知道我会这样拒绝,所以他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。 「谢谢你。」他说。 我向他挥挥手,我们一起转身,往各自的方向去。 走了几步,我回头望着他的背影,看着他消失在门廊的那片光团中,我突然非常怀念那些和他一起「回家」的日子。 我返回俱乐部。 夜晚已经被狂欢的年轻人们点燃,舞池里的灯球掀起阵阵热浪,我仰头望着天花板,灯光胡乱刺入我的眼睛,香水和汗水的味道闷得我无法呼吸。 所有人都在舞动,尖叫,随着一次次音乐的高潮而欢呼。我有点醉了,不过我今夜真的很想喝醉一次。一道目光在我身侧,一双灼热的眼睛,慢慢向我靠近着。 那个人碰碰我的肩膀,我转过身来。我们四目相对,突然都笑了起来。 「我们跳舞。」我说。 他毫不羞涩地搂住我的腰。周围响起一片起哄和口哨声。 在我朦胧的视线中,我只觉得他长得很像周远洋。 周远洋 20. (2015年1月) 房间里开着暖气。安霖裹着一条浴巾,在写字台上赶出一小片区域。摆出烟灰缸之后,她从提包里拿出烟盒来。 「你学会抽烟了。」周远洋说。 「嗯,」安霖回头看他,「你不喜欢吗?不喜欢我可以不抽。」 「没有,只是好奇你为什么抽烟。」 安霖划燃火柴,点上烟,坐在椅子上,脚上搭着刚才差点绊倒周远洋的脚凳。他们很久没有见面,从进了房间的门开始就亲吻着走到床边,急不可耐似的倒在床上。 「想改变一下自己啊,」安霖听起来像在故意逗他,「你这样的乖乖牌,会不会更喜欢坏女孩?」 「那倒不是......」 周远洋抓过浴袍,套在身上。他翻身下床,靠近安霖的位置,在她脸上亲了亲。 「还有比你更坏的女孩吗?」 周远洋逗安霖笑,她果然笑了。他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坐下,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,打亮安霖的鼻尖。周远洋俯身,从她手里取过那支抽了一半的薄荷烟,浅浅地吸了一口。安霖看起来很高兴他这样做,好像他们在分享着一个秘密,使用一个其他人都听不懂的暗号。 「什么感觉?」安霖问他。 「也没什么特别的,有点凉。」 周远洋吐出没有深吸的烟雾,盯着自己夹烟的那隻手。 今天他的表现还算不错,至少没有做到一半突然软下去,或者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大口喘气。 安霖问过他,要不要去看心理医生。他对这个建议感到恼怒,但没有表现出来。他说他没事,只是会觉得紧张。安霖没有提过第二次,似乎也就这么接受下来。 但是周远洋知道自己怎么回事。 什么时候起,他的生活又开始充满挫折,就好像回到那个阴鬱的小时候,做想做的事情总会受阻,总会感觉到被世界深深地拒绝。 也许是自己夸张了,也许仅仅因为李泽靖。 万圣节的那个夜晚,他只是突然恐慌发作,并没有那么醉。但藉着喝酒耍赖的劲头,他想打给李泽靖,但他却没有什么勇气,只好让清吧老闆去拨那通电话。他想有一个能够再次向李泽靖「撒娇」的理由,渴望他们忘记那些不愉快,回到轻松的关係中。 但是真的等看到李泽靖站在眼前,穿着黄色皮衣和红格衫,头发梳得又硬又亮,口袋里还塞着一根没有点燃的烟——那原本是要假装叼在嘴上。他的心就痛的要命。 他知道李泽靖会扮成何宝荣。他们开玩笑讲过,如果一个人要扮黎耀辉,另一个就扮何宝荣。 「黎耀辉要怎么化妆?难道要我去剃寸头?」 「你拿一隻录音机就好啦,然后对着它流眼泪。」 「不好吧,别人会以为我拿的是对讲机,在现场抓人呢。」 周远洋知道他们也不过是说说而已,两个人怎么可能以情侣的姿态现身。只是那个真实出现的「何宝荣」让他的感觉更糟糕了,他甚至想要一些身体的疼痛来盖过心脏的疼,比如有谁来用碎酒瓶把他割伤,或者给他重重地拳头。他想毁掉点什么,不是别人就是他自己。 10月的长假,周远洋在社交媒体上看到李泽靖和阿真一起去了泰国,他忍不住把那些照片一张张看过,看完又觉得生气。他没有回家,也没有去找安霖,只是每天醒来就去练琴室,从早泡到晚上,后来他决定自己去买一架电钢琴,在琴行,他认识了埃迪。 埃迪当时在乐器行打全职工,但一副比老闆更像顾客的样子。他漂染一头夸张金色的头发,发根处露出黑茬,又被他蛮不在乎地绑成一个短短的马尾,看起来像古早偶像剧里坐在最后一排的校园古惑仔。 周远洋试了几架琴,习惯钢琴键盘强度的他,一直在考虑买一架手感类似的电钢,留在彤北用。他试着弹了几段和弦来试琴,他换了一架又一架,埃迪突然从身后冒出来,「你在弹中森明菜?」 周远洋迟疑地点头,埃迪不可置信地摇了摇头,刚才还散漫待客的目光突然变得活跃起来。 「你应该买一架电子琴,这样带去表演比较方便啊。」埃迪自顾自地说着。 「我没有什么表演,只是自己练习而已。」 「可惜。」埃迪撇着嘴,拿手指背摩梭自己的胡茬。 「你还会别的乐器吗?比如,贝斯?」埃迪又问。 「为什么每个人都问我会不会弹贝斯,难道我长得像贝斯手吗?」周远洋苦笑。 「我队里的贝斯手跑掉了而已,很难招新啊。」埃迪打量着周远洋,他的眼神里好像长了密密麻麻的小鉤子,让周远洋心里发毛。 「呃,嗯......」 「你决定要买哪架了吗?罗兰?还是这架雅马哈,给你打折。」 「我再考虑看看,谢谢......」 周远洋很想马上离开那间琴行,但不知为什么,脚步没能挪走。 「你在做乐队?什么类型?」 「硬摇滚,还是那老一套啦,范·海伦,ac/dc,枪与玫瑰,一开始还觉得留起长头发甩甩很酷,但后来就觉得很无趣,我可没有那么多愤怒想要表达。」 「现在还在演出吗?」 「停掉了,风雨欲来啊,大家都要准备研究生毕业,乐队也组不下去了。」 「你......是大学生?」 周远洋怀疑地盯着埃迪。仔细看看,他的五官其实很俊美,但身上吊着那条松垮的牛仔裤,手指还有香烟熏黄的痕跡,看他在琴行门口点起烟来,歪头歪脑地深深吸上一口,真的很像年有四十的欧吉桑。 「我读到研一休学了,交大的。」 「哦,我在医科大。大二。」 周远洋没有多问,抱着两隻胳膊,佯装轻松。埃迪眯起眼睛,不知是被烟雾熏到,还是他就愿意那样盯着周远洋。 那天他在琴行坐了很久,听了埃迪的建议,尝试用电子琴来弹他所有能想起来的曲子。埃迪抱来一隻电吉他,偶尔配合他弹起一段主音。原来埃迪也很熟悉80年代的日本citypop,很多次他都轻轻哼出来,嘴里是连不成句的日文。 他们从y.m.o聊到角松敏生,从永井博谈到铃木英人。周远洋说他是近来才对这个风格感兴趣,他没提到李泽靖,只是说是一位朋友啟发了他。埃迪告诉他,他有个重组乐队的构想,如果要做,那就做一隻足够復古,足够特别的乐队,要加入原创。 「要不要去我家?」埃迪提前关了店,也没有跟老闆打招呼,「我有些片子想给你看,在我电脑上。」 「嗯?什么?」周远洋没想到他会马上邀请他。 「你想哪里去了?是乐队的影片,我做意面给你吃,走啦。」 埃迪也没等周远洋回应,就勾勾手,向回家的方向先走一步。 埃迪的公寓还算宽敞,但是各种物品摆放地乱七八糟,沙发缝里都夹着看了一半的杂志,衣服也是胡乱地塞进衣柜,折都没有折。 「不要被吓到,我会雇人打扫的,只是你来的不够凑巧。」埃迪蛮不在乎,用脚踢开挡住他的每一件东西。 那晚,他们确实看了乐队的影片,埃迪做了番茄牛肉通心粉,开了啤酒。空气中有食物的味道,还有埃迪冲过澡头发上留下的洗发露气味。他套了条牛仔裤,裸着上身,也不畏惧气温已经降了下来,然后两手交叉抵在脑后,低低地靠在床头,笔电就架在他的膝盖上方。而周远洋只是有些拘谨地坐在他身边,肩上披着一件埃迪的毛绒睡衣,偶尔埃迪垂下的胳膊不小心摩擦到他的皮肤,他都有点不自然。 萤幕里的杏里(anri)涂着蓝色眼影,在紫色的舞台上漫步。音乐缓缓的,像裹着柔纱,话筒折射出星的形状。 埃迪仰起头,撞上周远洋偷偷看他的目光,那小子扯了扯嘴角,探着身子又凑近了些。 周远洋没有躲,所以埃迪也顺势吻了上去—— 也许是那洗发露,让埃迪闻起来很像李泽靖。 …… 不过那晚他们没有做成。 埃迪扯掉周远洋的t恤,丢在地板上,一记重击似的将他推倒,那些狂躁的吻就沉重地落在周远洋的脸上、唇上、脖颈上——有几处痕跡用了好几天才消退,周远洋不得不穿上衬衫和高领毛衣遮挡。埃迪做爱时显得又急又兇,完全是另一副样子。 当埃迪尝试把周远洋翻过去的时候,周远洋愣住了,躺在原地没动。埃迪加大了手上的力度,掰得周远洋脸都绿了。 周远洋猛地坐起来,抄起一直枕头遮住他鼓胀的下体,尝试想点什么让自己冷静下来。 「怎么?没和男人做过?」埃迪有点意外,被打断,他显得很不耐烦。 周远洋没说话。 「还是说你不愿意被操?」埃迪解着自己的裤子,「口我也行啊。」 周远洋推开他,翻身下了床。他翻找着自己掉落的衣服,也不顾埃迪在一旁抗议。 「你干嘛啊,哪里不对了?」 「我得走了。」 埃迪爆了声粗口,但也没拦着他。周远洋下了楼,天已经黑透了。他突然为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悔。 埃迪的直接让周远洋感觉到不适,而且他还被预设为被上的那一个,这更让他觉得不舒服。但这么想想,难道自己的霸道都没有让李泽靖难受过吗? 虽然他和李泽靖做爱的时候不曾这么粗鲁,但他也从来不曾为李泽靖服务过哪怕一次。 有好几次,他结束了衝刺,李泽靖仍卡在最后关头,还没射出来。他应该帮他的,用什么都好,用手,用口,其实现在要他给李泽靖上他都愿意——但他总是一个人去洗漱,留李泽靖一个人在房间里解决。 …… 后悔。他以为自己做的足够了,但李泽靖有一颗更敏感更容易迁就他人的内心,他应该更加小心对待他才是。 所以,李泽靖不再给自己机会其实是对的。 但是——不残忍吗?他已经意识到错误了。 周远洋又在吃饭的时候发起呆来,安霖看他的眼神很不高兴。那种不满意但又无法挑明的情绪又在他们之间蔓延。他送她去了车站,看她登上返回溪城的列车。 「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?」 列车开了,安霖果然传来资讯。 「你爱上别人了吗?」 没等周远洋回復,她又发问。 「没有。我爱你。」他回。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是爱安霖的,只要她问,他都会说那三个字。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话其实很不值钱。 站在熙攘的人群中,周远洋想起有天晚上,在做爱的过程中,李泽靖突然在他耳边这般呓语。 「我爱你。」 他没有回应。 卧室里浑浊曖昧的气味压下来,他紧贴着李泽靖,胸前的汗水濡湿李泽靖的后背。他们挣扎在疼痛的清醒和灼热的快乐之间,模糊成一片泛滥的河水。也许那时,李泽靖根本分不清,落在他耳侧和脸侧的水滴到底是什么。 李泽靖 21. 父亲出狱时正值暑假。 原本是大舅要和我一起去接他出狱,订好了日期,但那天突然来了一台不好推掉的手术,据说和政府里某位官员有关。 我知道大舅只是好心帮我,他没有什么义务一定要陪我。说实话,我更愿意一个人去承受那种被数落被敌视的压力,不想要去劳烦其他人。大舅打了几通电话,试问对方能不能推迟日期的时候,周远洋说他可以开车带我去。 虽然有些突然,但我其实很感激。之前我还很担心,如果我爸和大舅直接碰面会不会闹得不愉快,因为我爸一直都非常讨厌母亲家的人,认为他们吝嗇又势力。母亲家的人从一开始也看不起我爸,听母亲说过,在他们的婚礼上,没有一位刘家人出现。 去监狱的前一天晚上,我翻来覆去难以入睡,不知是烦躁紧张还是水喝多了,我不停翻身起床,去了卫生间很多次。 「你还没睡吗?」周远洋传来简讯。他就在我隔壁。 「嗯,有点睡不着。」 他没回我,而是来敲我卧室的门。他进来,我看到他戴着一副黑框眼镜,那是我之前没看到过的。 「你怎么也没睡?」 「我在改报告。」 我坐起来,他示意我不用下床,我盖着被子靠在床头,他就坐在我床边的书桌椅上。他穿着一条灰色的睡裤,一件画着米老鼠的t恤衫,现在又戴着那副眼镜,看起来还是像个高中生。 「你的眼镜......」 「喔,这个,防蓝光而已,最近看萤光屏太多。」 我们都笑了,然后笑容像一首歌淡出的结尾那样渐渐缓释。如果是以前,我可能会夸他很可爱,但是我们现在的关係好像不太合适去讲这个。 「其实,我一个人去接我爸也可以的。」我说。 「我没关係,去那边路还挺远的,你们把我当司机就好。」 「我爸......他不是个很好相处的人,可能说话会很难听,会为难你......」 「放心啦,我又不会介意。」 「可是......」 「你好好休息,不要想太多。」 他放下架在下巴上的手,交织成一个松散的拳头,温顺地搭在两膝之间。他平静的看着我,在檯灯橙色的暖光中,他像一座温墩可靠的雕像,让人想对他朝圣。 「你睡吧,我陪你一会儿。」 我躺下来,他就在我身边坐着。犹豫了片刻,他开始抚摸我的额头,我闭上眼睛,享受着他手指微温的触感。我侧过身来,朝向他,他又向下轻抚我的脖子、肩膀和我的背——不带情慾的只是安慰的抚摸,像哄睡一个孩子。他让我平静下来,让我想像寧静的大海。 我坠入睡眠的那一刻,感觉到他轻轻地收回手,但我知道他在。至少,他一直都在距我很近的地方。 …… 第二天,周远洋把一切安排得很好,也因为他,刚见到父亲时,父亲并没有怎么为难我。但是之后带父亲去签公寓合同的时候,就没有那么顺利了。大舅帮忙找到一间公寓,有些旧,是以前集体单位留下的联排小楼,但位置和朝向都不错。他还和房东谈妥了很合理的价格,帮我们付了定金。但父亲却不满意,在房东面前,他合同也不看,扫了一眼那公寓,转身就走。 「爸!」我叫他,但是他并不停下,往电梯处走去。 「爸,怎么了?」我跟上他,想劝他回去。 「让我住那种狗窝?你们也好意思?」他啐了一口痰,吐在水泥地上。 「爸,我现在还在上学,打工能挣到的有限,您先忍忍,以后我再帮您找大房子好吗?」 「呵,忍忍?操你妈的,老子欠你的啊?」 电梯的门开了,父亲执意往里走,我想拉住他,但又不敢伸手,只能堵住电梯的门。周远洋也跟了过来,对着父亲劝说,但父亲只是让我们两个滚开。 「老子要回去住我自己家!」 「爸,你忘了吗,房子已经不在了......现在有别人住在那里。」 我们之前的家已经被抵押掉,出售,用来偿还债务和对庄敏生的医疗赔偿。父亲其实是知道的,我想他就是不肯放弃为难我的机会。 「那老子也要回去,」父亲对我的话嗤之以鼻,「你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的?房子没了要怪谁?我蹲监狱要怪谁?我沦落到这个地步,连家都没了要怪谁啊?」 电梯因为关不上门而发出刺耳的鸣叫,房东从公寓门口探出头来,悄悄盯着我们的闹剧看。还好是工作日,没有怎么打扰到邻居,但只是让周远洋看到这一幕就已经很难堪了。 「您不满意这家,我们再找别的......」 我侧身挤入电梯,放弃了和父亲对抗,但周远洋却在原地没动。 「老子就要住我自己家!你也不想想是谁造孽把事情搞成这样的?别跟我说那些没用的,没别的选择,你自己看着办......」 我爸讽刺着我,但突然被周远洋打断了。 「李叔,您这样说,不太好吧。」 「什么?」 电梯再一次尖锐的鸣叫遮住了父亲惊讶的声音。 「据我所知,伤人的也不是李泽靖,对吧?您的判断高于法律吗,不然现在的情况肯定不是这样的。如果您实在不满意这里,那我们就想办法再找其他的房源,我有一周时间陪您,您看行吗?」周远洋平静但是很坚定,「但是您以前的房子,现在肯定是回不去了。」 「你说什么?你,你算什么东西?」我爸冷笑了一声,但明显声音低了很多。 周远洋跨进电梯,按下一楼的按钮,电梯合上,他又重新开口。 「我想我说的很清楚了,在电梯开之前,如果您还不同意,那我就默认您想自己看着办,那我就带李泽靖先走了。如果您觉得这里还不错,那我们就上楼和房东签约,然后我带您去买生活用品,您看行吗?」 看着周远洋一改刚才的笑脸,半谈判半要挟地跟自己讲话,父亲的脸涨的通红。我看到他紧咬着后排牙齿,就好像我小时候要被他揍的前一刻。但是在小小的电梯里面,尤其在周远洋高大身材的压迫下,父亲的恼怒显得非常无力。 「操,你带的什么人来!」 父亲突然又把怒气推向我,我缩在角落,感觉自己无论说什么都会被父亲扇巴掌。他果然扬起了那根枯柴般的手臂,我缩了缩脖子,但那个巴掌并没有如预期一样落下来。 「李叔,过分了吧!」 周远洋抓住了我父亲的手臂,他瞪着两隻眼睛,太阳穴暴起两条青筋,看来正在忍耐不让自己把对方打倒在地。我只见过他在球场上和球员身体对抗,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个样子。 「我好歹也是您儿子的家人,您也不要想着再对他动手了。如果您再这样,就别怪我不客气了。」他说着,甩下我父亲的胳膊。 电梯门的吱呀着重新打开,到了一楼,外面的阳光刺眼,把黑洞洞的入口打亮,楼洞看起来像延伸到另一个世界的光芒之门。周远洋用手挡住电梯,看着我父亲,意思是让他自己选择。父亲面色晦暗,紧绷着一张嘴,揉着自己被抓红的那隻手臂,胸口剧烈地起伏。最后他什么都没说,还是亲手按下了返回10楼的电梯。 李泽靖 22. 周远洋开上了内环高速,下雨的深夜,车辆让出道路的原貌,音箱里,具岛直子在缓缓吟唱,声音像酒渍樱桃在口中爆开的甜美汁水,「youcanfly,baby,youcanfly......」 车内的冷气吹在身上,皮肤乾燥而有些发紧。我感觉自己像沉在一隻鱼缸里,阻隔空气的水珠形成颗粒质感的新媒介,让我可以呼吸却又无法呼吸得那么畅快。父亲顺利安顿下来,重返正常的世界,但我却感觉到深深的不安全感。 是我担心的太多了吧,我安慰着自己,也许回到学校,我的心情会逐渐轻松起来。 周远洋时不时侧目,我转过脸去,把悲伤的倒影留给车窗,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难掩焦虑和悲伤的样子。 「你还好吗?」 周远洋调低音响的音量,逃走的音符趁机融入车辆的共振,好像本就属于它马力的一部分。出了甬道,他找到一处安全僻静的地方,停下了车。 雨还在下,雨刷呈扇形移动,发出轻微的摩擦声。 「之前我不知道你在焦虑什么,不过我现在好像明白一些了。」周远洋说。 「我没事的,也许我只是需要适应一下现在的情况。」我挤出一个笑脸来。 「很早之前你告诉我,你爸打你,我还觉得只是家长吓唬孩子的招式。我还暗自想过,至少你爸还想着你,记掛你......但是今天看他那个样子,我觉得他一定是对你很糟糕。」 「不算太糟啦,」我佯装轻松,「至少我现在完好无损不是吗?」 「也许是和我自己的经歷有关吧。以前我觉得,如果有你这么优秀的儿子,你父亲也一定会为你感到骄傲,而不是……对你这样。」 我害怕打断他,就没有说话,因为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到他的生父。他对我说了说以前的事,也就是舅妈改嫁之前,他在交警家属院的生活。我记得我曾因为他不够坦诚而生气,但现在想想,其实人都有自己难以啟齿的事情罢了。 「我以前很崇拜我爸,他虽然很严厉,但我认为他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,我也一度认为,在我父母的争吵中,不太讲道理的都是我妈。不过后来我发现不是这样的,」他顿了顿,「原来他一直都在控制我妈,让她和所有老朋友断了联系,也不允许她去交新的朋友。」 「什么?为什么?」 「可能他就是个控制狂吧,他希望我妈围着他一个人转,」周远洋耸耸肩,「刚知道的时候,我还有点接受不了。」 也许我们都经歷了一个对父亲这个角色祛魅的过程。他止住了这个话题,他说他并不是不愿意告诉我,而是他在那个阶段就是选择了把心封闭起来,包括高中的那些同学,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那些灰暗的东西,所以也不太能够和别人交心。 「你看,我就没有这种困扰。」 我打破我们的沉重,朝他眨眨眼睛,周远洋拿手肘撞了一下我,一副嗔怪的样子,我举高了双手表示投降。 「谢谢你能告诉我。」我恢復诚恳的样子,我感觉心里好受多了。 周远洋点点头,「那么你爸呢?他真的经常像今天这样......说动手就动手吗?」 「多半是因为喝酒吧。他还打过我妈,但是自从我妈生病,他就收敛了,后来我就觉得,他好像也不是那么坏的人。」 「你还在为他开解。」 「都过去了,真的。」 「他不会再找你麻烦,我不会让他再那样对你。」 「谢谢。」我低下头,「其实我没把握,今天我很害怕,你像那样威胁他。如果......」 「如果什么?」 「如果他再揣着一把刀......」 「怎么会?」 「怎么不会!」我激动起来,眼泪一下子就从鼻腔涌上来,「你不知道之前的事情,那时候,那时候我也知道是因为他喝得太醉了,才会有胆量去砍人,但是你不知道他做这种事情的原因!我,我......」 周远洋捏捏我的手,等着我平復情绪。 「如果你想说,你可以告诉我,」他说,「我保证,我保证不会因为以前的事情随意评价你。」 我点头,等着眼泪被眼眶回收。然后,我很平静地向周远洋讲述了庄敏生的故事。在我说出口的那一霎那,我突然意识到过去的事情正在淡去,或者说它们已经淡去了许许多多,需要仔细掂量才能分辨出哪些是真实发生过的。 我想我没有编造任何事实,也没有避开我心中沟沟壑壑的角落——在我心里被污泥填满的角落。周远洋听着,不时地点头,或者鼓励地看着我,他只是偶尔皱起眉头。他表示他听懂了,在理解着,消化着,最后我们都陷入一段忧鬱的沉思,他用手掌包着我的手背,没有再松开。 「对不起,如果我从一开始就知道,我可能,我......」 「你有什么好抱歉的,」我没想到他会是这个反应,「是我一直不敢讲罢了。我怕你看轻我。」 「你会不会觉得,觉得我和那个美术老师一样,」他摇摇头,谨慎地看着我,「一样过分。」 「怎么会?」 「好像很多时候,我都做错了。对吧。」 「有时候。也许,」我承认道,「但是我知道你不是有意的,因为你自己也面临很多我不知道的压力,我们在那个时候都只能那样做不是吗......我也很抱歉我没能替你分担。」 「如果你不愿意做什么,你要告诉我,我怕我会误解你的意思。」 「没有......」 「如果你没有心情和我睡,不想做,你要说。」 「对你,我没有那种情绪。」我说,「一次都没有,不知道为什么,和你在一起的时候,我没考虑过愿意,还是不愿意,一切都很自然,真的。」 周远洋完全侧过身来,我看到他喉结滑动,吞咽下一个一个不完整的句子。 「也不只是做爱,还有我对待你的方式......其实这段时间我经常想,我怎么能弥补那些错误,」他调整着呼吸,「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。你说的对,也许我应该先解决好自己的问题。」 「我也一样,」我用另外一隻手摩梭他清晰的手指骨节,「不过最近,我真的觉得我在改变了,变得比之前更好一点了。要说为什么,那也是因为你。」 他的眼圈红了。我又凑得近了一些,伸出我的双手。他闭上眼睛,我抱住他,感觉到他脸颊的冰凉湿润,所以我也忍不住哭起来。 不管如何定义,我都很感激我们还可以守住这样的关係——永远支持着彼此的关係。 …… あたたかいものに触れた时 惜しみなく流れてく涙 頬に光ったああ 固まりかけた心なんて 何度でも溶かしてあげよう あいつ魔法で …… 当触碰到温暖的事物时, 眼泪会不由自主地流下来, 在脸颊上闪耀着光芒。 即使是那颗几乎冻结的心脏, 也会一次又一次地融化, 那傢伙,简直是像魔法一样啊。 …… 之后,一切像是回到了合适的模样。 我和周远洋都认为我们的状态并不适合重新开始,所以我们说好,要先学会做彼此的朋友。 父亲去了一家快递公司上班,但目前公司只是让他在点部分拣邮包,拿着扫描枪给每个标籤入库,还没有跑去风吹日晒。每隔两周,我就打去电话问问他的情况,他虽然不耐烦,但也会简单地对我讲讲近况,没再表现出之前暴怒和及其讽刺的态度。 大二的期末作业,我上交了自己绘製的短篇绘本。老师给了我很高的分数,还帮我申请了额外的助学金。她说我可以把这个小故事扩展起来,画成更丰满深刻的长篇故事。她认识不少出版商,建议我可以先在网上连载,如果反响不错,就可以考虑纸质出版。 我辞去时装店的打工,专心做这个专案,每画好一个小章节,修改后就放在漫画网站和社交媒体连载。有一天睡觉醒来,我发现我的帐号竟然增加了1500多个追踪,吓得我以为自己是被盗了帐号。 这个绘本,是关于太阳爱上月亮的故事。在每个日夜变换的惊鸿一瞥中,太阳爱上了月亮,它朦胧、神秘,和自己炽热的身躯完全不同,太阳被它深深吸引,但是不知道怎么样追上月亮。 太阳开始尝试它的追逐和冒险。比如它尝试拚命向前追赶,试图从后方追上月亮的脚步,但却没想到自己出现的时间太久,给地球造成了乾旱与极昼。或者,它尝试停在原地,不再转动,等月亮出现在它的附近,但也没有达成预期的效果,地球仅仅是出现了日食,陷入令人恐慌的黑暗。 它也在这个过程中不择手段,犯了错误——比如威胁一片池塘,企图让池塘留下月亮的倒影。 我的预想是,故事的最后太阳会明白,「爱而不得」也许就是被安排好的命运,但至少它追逐过,尝试过。它也有更宏大的使命,也是唯一能让月亮看到自己的方式——发光发热,照亮这个世界。 我想,这个故事也是在画我自己。只是我还没能接受这就是我和周远洋最终的结局。 周远洋 23. (2015年11月) 清晨的五点半,天还没亮,清冷的空气中泛着薄雾,闻起来有水珠的味道。 周远洋拿起竹编的扫帚,开始清扫庭院。他戴着一顶毛线帽,发茬在耳后露出,像庭院里消失的青草。大树的叶子其实早就落光了,院子也没有什么明显的脏污,但他认为他每天清扫的不是院子,而是蒙在自己心上的一层薄薄的灰尘。 他在这个静修中心住了三周多了,暂时办了休学。越来越频繁的恐慌发作让他没办法继续上课,有时候在人群里走着,他突然会呼吸不上来,好像有人扼住他的喉咙,要把他的胸口压扁。 他明明站在室外,但是却有种逃不开的感觉。 去看过几次医生,心理医生建议他休息,做冥想。他拿到一些葯,吃过一次就放弃了,那些葯让他昏昏沉沉,像个头脑停滞转动的殭尸,忘记从人间返回坟墓。 不过他到了山上之后,真的感觉好多了。每天吃很少很乾净的食物,早早起床也早早入睡。打扫,有时候是帮忙煮饭,每天跟着一位僧人静坐两次,清空大脑里的念头。僧人的寺庙就在精修中心旁边,他也去做义工,协助寺庙管账——反正他很擅长数学,他要做的只不过是把很多零钱和线上的捐助匯总,记录清楚,再念给方丈听罢了。 至少他在这里找到了暂时的平静。 两个月前,他和安霖分了手,她突然说自己有喜欢的人了。 周远洋问她,「你在开玩笑吗?」 「没有,我没在开玩笑,一直在开玩笑的人不是你吗?」 听到安霖这么说,周远洋突然意识到安霖应该是知道了什么。他一时讲不出话来,只是略显愤怒地看着她。 「你在说什么啊。」 「你知道我在说什么。」安霖的声音在颤抖,她可能在克制着自己不要哭出来,「你不要以为我们不在一个学校,我们就没有共同认识的人,关于李泽靖的事情,你应该很清楚。」 虽然惊讶,但是不知道为什么,这一刻真实到来的时候,周远洋觉得自己陷入一种近乎寧静的停滞状态。他看着安霖,感觉她很陌生,甚至他觉得自己都变得非常陌生。 「如果你没有什么要说的,我就先走了。你不要再来找我了。」 安霖抓起自己的包,猛地站起来,椅子和地面摩擦,发出刺耳的鸣叫。 「你要听我解释吗?」 「我不想,反正你也不会跟我讲实话,」安霖丢下这句话,「你知道吗,是我不想再骗我自己了。」 他看着安霖离开那家咖啡店,却没有一点勇气追上去,然后像往常一样,再次用他的谎言搪塞她。安霖又不傻,他没办法和安霖做爱已经有一段时间了,每次他都会找到一大堆他自己都不相信的藉口,直到安霖都放弃了尝试。 他不是丧失了对女性的性慾,它们还存在,只是被一种巨大的愧疚感掩盖掉了。他在网上查阅,确定自己喜欢女人的身体,男人的身体,也许过一阵子他还会发现他喜欢各种各样的身体。但实际上他爱着的身体却只有那么一个。 他也不带安霖回他的住处。安霖抱怨式的问过他为什么,每次他们都要去住酒店,难道不浪费吗?周远洋说这样比较方便,他的住处太小,也不够舒服。安霖会说,「我去过的呀,高考前我在你那住的几天,感觉也没有你说的那么糟糕吧。」——周远洋就会没办法接这种话,因为这让他想起那一次,他把李泽靖赶走。这让他更想保留下那个房间里,和李泽靖完整的记忆。 自从周远洋住到山上,给安霖传过几次讯息,向她道歉,他说以后会再和她解释,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能说的了。他发去那些消息,是因为他不想失去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,但转念一想,如果不想失去朋友,那为什么明知是错误,还要和她恋爱呢? 安霖也没有回復过,她应该是伤透了心,一直都是这样,她生起气来就是这幅冷酷的样子,拒绝一切和谈与沟通。不过周远洋觉得自己没有资格责怪她什么,他真实的心要比她冷酷一万倍吧,不然他怎么会把身边的人都利用了一遍,像是故意似的,把所有的关爱自己的人都赶出了自己的生活。 伍煒也是。他决定不参加任何实习,也不会去找工作,他喜欢吉他,想和他姐姐一起做事。伍煒说他想清楚了,自己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医生,虽然他有副好脑子,但要用在别的地方。 自从伍煒搬走后,他和周远洋之间的关係也渐渐疏远了,周远洋一直不确定,是因为伍煒搬走影响了这段友谊,还是说从李泽靖搬走的时候,伍煒就已经认为自己不值得信任了。 他们简单地道了别,说有时间再一起玩。也许是伍煒的新生活很忙,周远洋没有接到过他的电话。 伍煒曾是他社交圈子的粘合剂,刚进大学的时候,作为前辈的他总是带着周远洋一起去各种新的地方,认识别的学校的朋友。和大多严肃勤奋的医学生不一样,伍煒带他结识的朋友大多是艺术生,周远洋喜欢他们的穿着打扮和随性的表达,能和他们聊的东西也更多。不过还没等自己和其中任何一个人变得更亲密之前,伍煒就已经离开了,周远洋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再回到那些圈子,也提不起什么劲头来。 那段时间,周远洋也通过学校的安排去附属医院见习了十天,他没有任何实操经验,进了医院之后连液体瓶也不会换,只是跟在外科医生和护士的屁股后面转来转去,小心不要让自己挡到别人的路。后来他找到几件能做的事,看吊瓶的标籤,盯着呼叫灯,提醒护士们哪个床位的病人该换吊瓶或者该换药了。有时候太间,他就去帮忙倒垃圾。 即使以后做了外科医生,工作也许就是如此乏味。原本觉得例行公事的实习,拿到盖章档带回给学校就可以交差,但到他实习结束的前一天晚上,外科突然送进来一位病人,因为情况太糟糕,所以被安排在原本他住不起的私人房间内。等周远洋注意到这个病人的时候,他发现没有医生去查房,也没有护士去关照家属,也许大家能做的事情都做过了。他站在门口,听到的只有压抑的哭声。 门虚掩着,他轻敲,推门进去,门廊处的地面上有两个带血的纸团,他不知道是该捡起来还是踢开就好。有人哭着,还低声地念叨着什么,周远洋闻到一股又甜又腥的味道,让人感觉有点反胃,这气味竟然没有被消毒水的强烈气味盖住。 「请问......」他穿过门廊,正准备开口,却被床上的那一幕惊得停在原地。 一个男人躺在病床上,不知道是因为本就肥胖还是浮肿,看起来像一条死肉一动不动。仔细看看,其实他的胸口还在微微起伏,但是伴随着每次呼吸,他的耳朵、鼻子和嘴巴都在汩汩地冒出血流——原来那是血液的甜腥味。那男人的呼吸声听起来像气阀漏了气,呼出的时候又被污水堵住,发出滋滋地哑鸣。 一个女人——应该是那男人的妻子,她一边哭一边撕下卷筒纸去吸收那些血跡。很快,她手里那张纸就被浸透了。她嘴里说着谁也听不懂的句子,然后把纸团扔进附近的垃圾桶。 那垃圾桶已经满了。纸团滚了一地。 男人看到周远洋进门,他突然有了反应,睁大着眼睛,好像要对他说什么但被噎了回去,没能发出声音。更多的血和痰从他口中涌出......女人突然大喊,「谁来救救他,救救他啊!」 周远洋转身衝出病房,等他回过神来,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外科病室的楼下。阳光刺眼,他发现自己在发抖。 「你要习惯这种情况啊,以后做了医生,每天都会遇到这样救不活的病人,」后来护士长对他说,「他酒后驾驶,出这么严重的车祸,没得治,我们也只能放弃,毕竟这里是医院......」 回学校交上了实习报告,他突然下坠到不能再下坠的程度,第一次在教室里,他恐慌发作,被同学送到了医务室。他开始逃过能逃的每一节课,实验和作业都没有去做了,和他一组的同学一直向老师抱怨,他也无动于衷。 他只是突然发现这一切都没有意义——对他来说,救死扶伤是个太高级的偽命题,作为医学生,这个使命被教导过太多次,以至于都失去了对这四个字真实的把握。当那个垂死的人躺在他面前时,他才意识到什么叫做「死」和「伤」。也许恐惧和怜悯可以通过练习去收敛,但他真切明白医学生不是靠他考了满分的《医用高等数学》就可以解决问题的时候,他知道他在学习的东西,不是他的使命。 这不是他的使命。 而真正的使命是什么?意义又是什么。他也不知道,他只知道他再也受不了这种被规划好的生活了。 喝啤酒、听音乐,新交的朋友。他这么期待过大学生活,但实际上这些东西只是生活里最微小的一角。只有这些,他的生活仍是失重的,每天起床去教室上课,翻开一本奇厚无比的专业课书,在上面用不同顏色的记号笔打勾,之后端着不锈钢托盘,出现在食堂,听几个男同学交换係里女生的八卦,放假的时候约几个同学去酒吧看球。 就这样到毕业,然后进入一家不错的医院度过实习期,工作几年,然后就可以进入继父的私立医院执刀。如果足够顺利,他会很快结婚,有孩子,然后......然后就是这样。 「我的中年危机是不是来的有点早了?」他有时候这么苦笑着问自己。 或者是不是他的危机来得太晚了?因为他已经错失了很多选择的机会。在他现在的生活里,那些曾经确定无比的东西都变成了虚幻的泡泡,光是想一想自己头发花白,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的画面,他就觉得呼吸困难。 「这是很多人都梦想的生活。」母亲曾这么对他说。 但他不确定这个梦想有没有那么好。现在唯一确定的东西是他知道他还喜欢着李泽靖,他很高兴他们的关係能更进一步——不是名义上的关係,而是真正的亲近和交心。但是他也知道,他自己的状态不适合和他在一起,现在的自己是个会把所有人拖垮的黑洞...... 周远洋放下扫帚,脱下那双白色的棉线手套,放回储物柜里。空气中的雾气正在散去,要开饭了,几个从厨房出来的同好和他打招呼,她们在讨论要不要下山採购物资的事情。 「我把清单发你手机上喔。」 一个姐姐嘱咐周远洋,他要帮忙开车,带几个人下山去。 周远洋这才想起来,他有好几天都没开手机了。他返回房间,给手机连接上电源,开机后,他发现有个号码给他发过不少简讯,也曾经呼叫过他几次。 时间还太早,他就回了个短信,问对方是谁,没想到对方很快打来了。 「发简讯你也不看不回,到了晚上就关机......」一接起来,电话那头就传来大声的抱怨,「你真的很难搞啊,周远洋。」 「呃,请问您是......」 「操啊,我是埃迪,你把我号码删了?」 「……」 「欸,你小子在哪里啊?」 电话那头听起来还挺吵的,埃迪说他还在外面,老闆办店庆,请他们吃饭唱k,一夜都没睡。他们聊了两句,周远洋问埃迪找他有什么事。 「我想问你,你有没有意愿......和我组个乐队?」埃迪的声音正经起来,「我也知道上次我们有点不愉快,抱歉啊,我这个人说话做事都有点直接,如果让你不舒服我向你道歉,我欠你的行不行?但是做音乐的事,我是认真的,现在有个机会,我也有很多想法,你什么时候有时间,见面聊好吗?」 听筒那头的埃迪还在絮絮叨叨地讲着,周远洋的意识一半在听,一半在神游着,他的另一隻耳朵像是有了记忆,响起一点点淡淡的音乐。四分音符,休止符,节拍器和五线谱。 「好,我会去找你。」 他掛了电话,开始查看收到的购物清单。过了一会儿,他的视线没在看了,随着一种强烈的感受溜远,又走进,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渐渐地回到他这里,先是他的指尖,然后逐渐渗透到他的整个手掌。 李泽靖 24. 山葵酱放得太多了。我咽下这口寿司,慌忙按住自己的鼻子。 一阵辛辣直衝额头,我接过肖屿恩递给我的纸巾,向他含混地道谢。 我一边擦着鼻涕眼泪边偷瞄着长桌的对面——回旋寿司的彩色盘子在传送带上缓缓转着,捏寿司的师傅在透明的玻璃房内走来走去。空隙,然后是另外一个空隙,我看到了——周远洋就坐在我的对面,正大口吃下一隻甜虾寿司。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,他的视线一直放在那些转来转去的寿司盘子上,看得很认真,就好像如果不这么认真地看,他想吃的那盘寿司就会被别人抢走。 我第一次单独和肖屿恩吃饭,结果就碰到了周远洋。我偷偷叹气,感慨命运似乎对我「太好了」。 肖屿恩是我同校视觉传媒系的学弟,我经常看到他在学校外的涂鸦广场和一帮朋友练路冲滑板。真正认识他还是在去年的万圣节派对上,这傢伙扮成了约翰·蓝儂。但没有人能看得出来——大家还以为他在演流浪汉。因为那顶假发实在是太劣质了,而且他身上的白西装还被人撒了酒和番茄酱,看起来真的非常落魄。 好在大家都是第一次参加变装派对,我们的造型都不算成功。后来肖屿恩丢掉假发,笑嘻嘻地接近我,跳舞的时候,他竟然直接把我抱住。 周围的人都在起哄,当时我并没有躲。 我好像说过,他长得有点像周远洋。 我知道肖屿恩有追求我的意思,有意无意总约我出去。之前,除非有其他朋友在,我没有答应过他见面,也很少回復他的讯息。直到他过生日那次,请朋友们去唱k,晚上散场的时候,他突然走到我身边。周围的人都醉了,作为寿星的他却显得太清醒了。 「学长,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吗?」他拿肩膀撞撞我,一幅天真的样子。 「许了什么?」 「我的愿望就是希望自己喜欢的人能多看我一眼,给我一次机会。」他说,「你知道的,我喜欢你啊,李泽靖。」 他第一次叫我的大名,听起来还有点不习惯。 「别开玩笑喔,我就当什么都没听到,因为生日愿望说出来可就不灵了。」 「你不要这么狠心啊......」 他就那样看着我。我还以为我们真的只是在开玩笑,但一向开朗的他流露出一种哀求的脆弱时,我的心突然软了,我瞭解那种想要喜欢对方都不被允许的感受。我对他说我还不能确定什么关係,但是我愿意和他先交个朋友,彼此瞭解一下试试看。 「真的?」 「真的,不过你也不要乱期待,我们先好好做朋友吧。」 肖屿恩咧起嘴大笑,我真羡慕他因为这一点小事就能恢復快乐的样子。 大三寒假,我回了溪城一趟,看看父亲,只呆了三天就急着返回彤北赶稿。第一部绘本已经接近尾声,在网上连载的效果也不错,老师建议我赶在情人节之前完结。 情人节,对我来说,那一天是周远洋的生日——是不是一旦记掛着谁,所有的节日都和他有关呢?如果可以,我想印一本试读本送给他。 所以肖屿恩约我出去的时候,我其实有点犹豫,后来想想,也只是吃顿饭而已,既然已经答应对方交朋友,那就应该多去体谅对方的心情。 那段时间很流行回旋寿司餐厅,彤北的各个商圈都风风火火开了很多家,我选那家店主要也是因为不用等待,可以很快把饭吃完就回家继续工作。刚坐下没多久,我就看到周远洋和另外一个男生进门,被服务生带到对面。 隔得有点远,我还是一眼就感觉到他有哪里变了,是穿着?还是发型?还是他脸上略显神气的又淡淡的表情——他和那个一同前来的男生小声交谈,显得很亲密,还因为什么有趣的事情咬着自己食指的背面大笑起来。 我盯着周远洋的方向发起呆来,肖屿恩也感觉到了什么,凑过来问我是不是累了。 「没有没有??」我收回眼光,拿起我们两个的杯子泡绿茶,「最近工作太多,好像出门都会觉得恍惚。」 「学长真的是工作狂,而且个性又安静又很容易害羞,和我最初的印象一点都不一样呢。」 肖屿恩用左手撑着脸,侧过来看我,虽然他口口声声叫着「学长」,但听起来却像是在和比他年纪小的人讲话。 「喔?是吗,我也不是那么容易害羞吧......」 「你现在的脸就很红哦,」肖屿恩伸来手指,戳了一下我的脸,「我之前真的以为学长是那种很放的开的男生。」 「是吗?」我笑得无比尷尬,「我其实挺没趣的一个人。」 「我一眼就在人群里看到了你,然后壮着胆子接近你,还怕你不想理我。不过当时学长是很开心的样子,完全不把我当做陌生人,我抱了学长,学长也完全没有躲喔。」 「呃......呵呵,是我喝多了。」 我尷尬地笑笑,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热茶,我好像看到周远洋的目光似有若无地飘来。 我假装什么都没看到,低下了头。肖屿恩还在说着以前的事,我半梦半醒地听着,但只能听到自己突突的心跳声。意识察觉着周远洋的目光穿过人群,偶尔落在我的脸上——仅仅是这样一点微小的刺探,我就觉得身体被什么带走了,无法做出自然的动作。 「我不说了,说得学长你的脸越来越红了,你还说你不容易害羞吗?」 我拿手背蹭着自己的脸,余光看到周远洋从座位站起来,拿起椅背上的大衣,朝大门口走去。和他一起来的男生还坐在原地吃着东西。 我像是自动从座位上弹了起来,我说我要去一下洗手间,就匆匆地往外走。 「可是洗手间在另一边......」 我听到肖屿恩在背后喊我,但是我没停下,此刻我想不到任何藉口去解释。到了大门外面,我四下去看,但没有看到周远洋,我冒冒失失走到附近的路口,停下来,才发现自己忘记穿上外套,又湿又凉的风吹得人发硬发冷。 正当我准备回去的时候,我看到周远洋从一家临街的便利店出来。 他的头发留长了不少,梳成了中分,黑色大衣里面穿的是浅蓝色的垫肩西装和巴西领花衬衫,我第一次看到他打扮得——我突然不知道怎么讲,只觉得他在朴素的街景中显得太出挑,让人移不开视线。 我抱着手臂站在那里,呆呆地看着他走到吸烟区,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,拆开刚才买来的一包烟,嫻熟地点上。烟雾在他的睫毛前织成一张灰白的网,再一点点扩散成一个空虚的大洞,最后在冬日的天空上方消失不见。 他回头时,看到了我,似乎也没有觉得很惊讶。他只是看着我,没有跟我打招呼,也没有讲话。 我走上前,「你学会抽烟了。」我说。 李泽靖 25. 周远洋点点头,食指和中指夹着那根香烟在我眼前晃了晃。 「有一段时间了,偶尔会想抽。」 我咬着嘴唇没有说话,周远洋突然皱起眉,像有什么事情让他无法忍受。 「你不要那样看着我,好吗,」他把脸转向路面的方向,「我怕我会想问你的近况,想问坐在你身边的那个人是谁。我觉得我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好。」 「那只是一个朋友。」 我又走近一些。周远洋熄灭抽了一半的香烟,突然脱下大衣丢给我。 「穿上,」他露出他一贯的冷静的微笑,「不要拒绝我,因为我也是你的朋友。」 人行道上没有人要通行,但红绿灯依旧在闪烁,绿色的小人停驻成红色的那一个,好像它立住是因为它看到我和周远洋这两个表情克制的人——看到那些不变的事物仍正常运转,这突然戳中我无常的心绪。 整个街区变得好空旷。可能是那件大衣温暖地让人想哭吧。 「那你还好吗?你看起来......嗯,有很多变化。」 「变得还算成功吗?」他张了张手臂,有点不好意思起来。 「很适合你,」我笑着说,「很好看,像那些视频里穿越回来的人,80年代唱歌的人。」 「你还记得。」他若有所思。 「当然了,那些视频我们看了那么多。我能想起来很多旋律,但是又想不起是哪首歌。」 「其实今天我和埃迪......嗯,那个一起吃饭的朋友,我们去拍了一组照片,给乐队宣传用的,所以打扮得有些过头了。」他挠挠后脑勺,「我暂时休学了,在写歌,驻场表演。」 我很惊讶,一时间愣在那里。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,那么周远洋想像不到我有多为他开心。 「欸,被吓到了啊。」 「不会,我是想恭喜你。周远洋,真的,真的太好了。」 他现在看起来比我更惊讶,「你不骂我吗?休学什么的。」 「我干嘛要骂你,你早该去做音乐的,我一直都觉得你不应该浪费你的天赋。」 「你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。」他苦笑了一下,「所有人都觉得我疯了。」 「那是他们不懂。」 「我在想怎么告诉家人,不过还是等过一段时间吧,我不想现在就看到我妈抓狂。」 我们都笑起来。他拍拍我的肩膀,我们一起往回去的路走。能这么一起并肩走着,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。周远洋的衣服是新的,人也像变成了新的,但是他依旧散发着以前的味道。熟悉的味道让我觉得很舒服。我现在能明白,为什么说气味在记忆里留存的时间比其他感官记忆都久。 「能请你去看我的现场吗?朋友。」 「好啊,但是需要买票的话我就不去了,毕竟这乐队也没有什么名气。」 「那你会后悔喔,真的,我偷偷告诉你,主唱特别帅。」 「我不信,听起来像某个人在自恋。」 「某个自恋的人送票给你,还请你喝东西,这样能请得动你了吧?」 「那我得好好考虑考虑。」 我们的两隻手臂轻轻地摩擦着,周远洋揉了一把我的头发,又很快缩回了手。或许是因为这个动作太曖昧了。我望着他恢復平静的脸,品味着他最近多出的这份轻松感,我很为他开心,也许我们就应该保持这样的关係。 回到寿司店的时候,我发现肖屿恩站在门前等我,手里拿着我的外套。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离开太久了。 我把周远洋的大衣脱下来,还到他手里。 「谢谢。」我感觉尷尬,不知道该不该介绍他们认识。但周远洋只是朝我们挥了挥他的大衣,进了寿司店的门。 「对不起啊屿恩,我......有点事和他讲。」 我知道说什么都很苍白,但肖屿恩只是轻松地朝我顶顶下巴。 「走啦,站在这里好冷喔,我送你回去。」 「谢谢你请我吃饭,可是......你吃饱了吗?不然我们再去吃点别的。」 「不用啦,学长,我吃得很好,也很开心。」肖屿恩停下脚步,他的语气没有变化,但我看不到他的表情,他的帽子上有个小小的球鞋图案,暗暗踩低了他的双眼。 「那就好,那就下次,你想吃什么,我来请你。」 「学长。」 他突然抬头看着我。 「刚才那个人......是你喜欢的人,对吧。」肖屿恩说,「自从他进门,学长的视线就没有离开他。」 「其实......」 「他看起来像个很骄傲的人。你喜欢他,一定会吃苦头的。」肖屿恩说,「我知道的,学长的眼光很高,可能看不上我这种愣头青,你可能还会觉得我爱的很卑微,即使得不到回应,还这么缠着你。我只是,我只是学不会对你那样骄傲,只有面对你的时候,我没有那种东西。」 「屿恩......」 「但是我是真心的,总有一天,你会感觉到我的好的。」肖屿恩绷着下巴,嘴唇紧紧抿着,我第一次看到他这么严肃的样子。 「我知道你是真心的,只是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也没有勇气去经营一段关係,并不是对你没有信心,而是对我自己没有。我在学着在爱情里如何不控制,又如何不退缩不放手,我平衡不好,所以总是搞砸和别人的关係。如果你瞭解我,你可能会庆幸我们现在只是朋友。」 「我才不会有那种庆幸......」肖屿恩瞪着我,「学长,如果跟你告白的不是我,而是那个人,你会马上答应的吧,对吧。这不是信心的问题,而是因为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个人。」 我低下头,我说我不知道。 肖屿恩叹了口气,「对不起,我不应该给你这种压力。我没有逼学长的意思,我只是......看到你和那个人走在一起,我真的吃醋到不行了。」 「那只是一个朋友。」我朝肖屿恩笑笑。我没想到,今天我会把这句话说两次。 朋友真的是一个含混的关係,它囊括的感情好像太广泛了,如果我们不知道怎么解释,就可以讲「只是一个朋友」——这是个能让所有细节隐身的好藉口。 「走吧,我送你,」肖屿恩重新转身,「但你要相信我的意志力哦,我可没有那么容易放弃的。」 他又恢復了那种天真开朗的样子,虽然他有时举止蛮鲁莽的,但我就是没办法对他生气。 也许是因为他有令我相形见絀的真诚,还有那种一往无前的坚定。 周远洋 26. (2016年3月) 休息室有一股香水的甜味,随着潮湿的空气曖昧地压下来,它们一直都是这样残留在沙发的布料里,窗帘里,鼻腔里。外面有汽车驶过,间歇地在墙壁上投下橙色的光,周远洋盯着那些顏色,一时分不清是光在移动还是阴影在走。 这像是他演出之前进行的小小的仪式,静坐在这里,只听一听自己的呼吸。有时候他认为他最喜欢的就是这个时刻,甚至比登台后站在他的键盘后面唱歌还要好。 他能感觉到自己完全属于自己,那些曾经一直在烧灼的东西都会在这片刻之中退去。 今晚埃迪的情绪不太好,这些天他们正在冷战。定演出曲目的时候,他们又为新歌的事情争执了一次,所以也不可避免地再次提到李泽靖。埃迪不喜欢周远洋写的新歌,他觉得这和他们乐队一直以来演出的风格差异太大。 「说翻唱citypop是我们两个一起的决定,现在你却心血来潮地要加一首风格完全不一样的新歌,你是为了给乐队帮忙,还是因为今天有哪个人要来,你要出风头呢?」 埃迪并不提李泽靖的名字,只是语气像是在讽刺一个人注意不到那个显而易见的事实。 「我们刚开始就要给自己设限吗?」 周远洋揉了揉额头,他不喜欢埃迪有意无意地影射李泽靖的存在。 「这不是设限的问题,而是你自己的问题。」 「你想说什么。」 「你真的很可笑周远洋,你请他去现场,我没意见,你给他写歌,我也能忍,但你至少不要把我当成傻子行吗?你做什么事情不是为了他,喜欢就去追啊,我们不过是炮友而已,你在我面前掖着藏着做什么?」 「够了。」 他们不欢而散,已经连续几天没有好好讲过话,埃迪并不是那种渴望守着一段稳定关係的人,但不知为什么,他就是对李泽靖心存芥蒂。 他和埃迪发生关係的事情,倒不会让他觉得后悔。关于自己的性取向,自他从山上下来之后,他就能把它看得很淡。实际上性欲对男或者对女发生,都不算一件奇怪的事情,唯独是身心一同作用时,那种难以控制的衝动,让人分不清是在爱还是在燃烧自己。 他知道他对埃迪没有彻底地燃烧,不然他们第一次有机会做爱的时候他也不会半路逃走。至于后来,埃迪又约他去他家里,他也没有拒绝,也是做好了准备去的。 那晚,其实还不错。 周远洋和埃迪说清楚自己更愿意做一个掌控者,埃迪并没有意见,他说在第一次约他过来的时候,看周远洋扭捏沉默的样子,还以为他是个被动的角色,想要试探他看看,即使不成,大不了换个姿势就好。但埃迪没想到,周远洋就那么撂下他走了,自从他12岁就知道自己喜欢男人,这种事情还没有发生过。 他们就像是在弥补第一次的尷尬。 周远洋主动吻了他,房间里的空气被他们纠缠的吻烧热。埃迪俯在周远洋身下,双手抓着他因紧张而挺起的腰,拇指抚摸着他腹部或凹陷或凸起的线条,同时双眼还看着他——看着周远洋忍耐着自己,咬着下唇,喉咙里有混浊的响动——直到再也无法忍耐,然后他抓住埃迪的头发,湿淋淋地进入他,满足他的引诱。 埃迪教会他很多,怎样是舒服的,怎样又是无效的——那都不是在影片里假装爽快的经验。他逐渐知晓每个人敏感的部位各有不同,性爱也是需要沟通和磨合的东西。 埃迪曾是那种万花丛中过的人,他带回家的男人自己都数不清。他也从不避讳向周远洋展示自己的过去,可能他吸引人的气质就是那种不管不顾的瀟洒。 埃迪说他过了很长一段时间那种生活,但后来倦了,他怕自己这样约久了之后真的就失去喜欢上谁的能力。他说自从在乐器店碰到周远洋之后,看到周远洋坐在钢琴前组织着那些熟悉的和弦,他又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的感情也不是只有性那么悲观。 「如果你想认真和我在一起,你知道我是可以认真对你的。」埃迪这样说。 结束之后他和埃迪并排躺在那个窄小的空间内,周远洋才第一次想起李泽靖来。因为他没有出现那种唯恐失去当下快乐的失落感,之前那些沟沟壑壑的恐惧,在埃迪这里没有,他觉得这样无须交代任何的感觉很好。 所以他们就维持在这样的关係里——比床伴更紧密,但又不需成为恋人——更好。 唯一的问题,他和埃迪刚刚开始交往的那阵子,断断续续讲过一些自己和李泽靖的事情,他的家庭,李泽靖的家庭,他们的相遇。周远洋觉得自己在经歷过这一切之后,可以打开自己更多了,他好像不再排斥讲述之前难以啟齿的事情。 不知道是不是他表达出了太多难以忘记的态度,还是单纯因为他们在寿司店那天,埃迪看到他们两个一起回来——周远洋说是去买烟的,埃迪和他争吵的时刻变得多了,谈不拢之后就是摔门,摔手边的什么东西都好,看到有什么曾经坚固的东西破碎一地,埃迪才会在那个时候略显脆弱地离开。 周远洋站起身来,拿起搭在沙发边上的白色西装外套,然后走到穿衣镜前将它套上,把古巴衬衫的领子从内部翻出来。 那天见到李泽靖时,他也是差不多的打扮,李泽靖说他像80年代穿越过来的人。那一刻他想说,比起能穿越到未来,他更想拥有回到过去的能力。 他微弱的感知幸福的能力,在一次一次当下刻意的提醒中恢復,他要时刻告诉自己,感受,这样的一刻其实不会再回来。他还是个不熟练的学徒,但他认为,如果在过去的那些日子,但凡他有一丁点这样觉知当下的能力,他也不会觉得这么后悔。 和李泽靖在一起的时候,很多应该珍惜的时刻只是被他当作庸常,浪费过去了。 所以面对埃迪,他生出一种感谢式的成熟,耐心和迁就都变得多了。即使就像埃迪说的,他们也不过就是「炮友」,不应该去干涉彼此的生活,但他又觉得自己并不是那种只会在对方身上发洩性慾的人,他还是很好地给了埃迪他能给的东西——他自己的这种变化只有他自己知道。 安霖发来简讯说自己今晚不来了,她说她被学校的事情牵绊住了,但也许她只是不想和李泽靖碰面,她知道他要来。第一次乐队演出的时候,安霖来了,那演出只是给一个说唱歌手的暖场。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,也许她就是一直在关注着周远洋的动向。 结束之后她在后台等,周远洋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,他们竟然很自然地拥抱了。周远洋告诉乐队成员,这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。 安霖跟着他们一起去夜市吃快炒,喝夜啤酒,大家相处得很融洽,举杯庆祝他们第一场演出的顺利。安霖一直坐到其他人都回去了,只剩下和周远洋两个人。 夜市摊位炒菜的铁器碰撞声,还有一桌一桌变换的人群吵闹着一直没有停过,他们两人都微醺,路灯熏黄的顏色也让人看不清脸红的程度。他们一开始还延续着不痛不痒的话题,后来反而在嘈杂中安静下来。 「没想到还能再见你。谢谢你能来。」 「是我不想失去你这个朋友。」 安霖说着,点起一根烟,周远洋自然地从她手里接过,缓缓抽下一口,将烟雾吐在另一侧。之前他看到安霖抽烟的时候,也是这样凑过去,现在仍能这样。 他们相视一笑。 「我当然也不想,是我错得太离谱了,」周远洋说,「那个时候,就是觉得生活卡在了原处,无论从哪个方向都跨不出去,实际上它又简单地不能再简单,仅仅是因为我自己不能接受我自己,却又把问题怪在别人身上。」 「我应该帮你的,而不是......总在逼你。」 「你别这样说,面对一个自我逃避的人,没人能帮到什么,只有等他自己走出来。这不是我伤害你的藉口」 「那么你走出来了吗。」 「我觉得,百分之八十了。」 「剩下的百分之二十是李泽靖吧。」 周远洋侧过头去看身边的安霖,虽然她脸上仍是自信坚毅的神情,但那一刻他觉得她太温柔了。 她一直都知道吧。 一直都委屈自己,呆在一个不伤及他的缝隙中等待他走出来,他真的非常爱她,比爱自己的家人要深刻...... 「留百分之二十也没有关係,人生也不能那么圆满。」 「不能和他重新开始吗?」 「我还没有这种信心。」 「其实想那么多是没有用的,你要实际地去做,去爱,在那个过程中就好,至于结果,好像也不重要了。」 「就像我决定做音乐一样,对吗?」 「对,现在不就很顺利。」 「你真乐观,因为艰难的东西在后面啊。」 「如果你和家人坦白的时候需要我在,我会陪你的。」 …… 周远洋送安霖坐上回程的计程车,他们以后也许不会那么频繁见面,但是约定如果有什么事解决不掉,一定要找到对方帮忙,因为信任是比爱更难得的东西。 他回覆安霖的消息,然后收起手机,抬头看到一隻小小蜘蛛从窗台边爬过。它似乎很艰难地往上走,几乎透明的身体协调不了那几隻薄如灰烬的长腿。 走着走着总会掌握好平衡,至少它没有坠落。 没有坠落就会有一条路在前方等着。 是时候准备登台了,周远洋推开门去排练室找他的同伴。 livehouse的观眾区传来的模糊的喧闹声,暖场的背景乐像水波下鼓动的气泡,一串串破开,再融合。也许夜晚的世界本就是一个梦幻的汽泡,一如光线穿透气泡时,它对每个人展现的顏色都不同。 每个人的夜都不同。 周远洋微微一笑,他开始期待在人群中寻找到李泽靖的身影。 李泽靖 27. 周远洋出现在舞台中央的电子琴后方时,周围响起一阵欢呼。我被挤至舞台左侧,勉强保留一个靠前的位置,灯光还暗着,周远洋注视着舞台前方的某处,眼神像注视着静默的真空地带。 舞台后方是巨大的復古电视墙,随机闪烁着乐队的名字——「pillowtalk」,暗暗的萤光剪出乐队的影子。 那个叫埃迪的男生抱着电吉他,站在周远洋的斜后侧,其次是贝斯和鼓手。他们四人都穿着復古西装和衬衫,头发梳得又亮又整齐。我听到许多人在喊埃迪的名字,埃迪便将手指放在唇上,然后指向舞台下方的小小混乱中。 当周远洋对着话筒,说出他们的开场白时,最亮白色的灯光爆炸一般刺入整个会场,演奏也随即开始,点燃了我周围的人。站在我身边的几个女孩,都在跳着,唱着,挥舞着双手尖叫,所有人对他们翻唱的那几首歌反应都很热烈。 我没想到周远洋的声音在音乐中蔓延,再从话筒中传递之后是如此轻快,和他总是微微皱眉的神情不同,被音乐催化后的他,就像一面明镜,我在他这里也照出我最单纯快乐的样子。 他们唱了吉川晃司的「monika」,1986omegatribe的「oldergirl」,清水宏次郎的「sayonara」,衫山青贵的「两人的夏物语」......还有几首我叫不上名字的歌,但是我知道,我们曾坐在一起,仔细地听过这些旧旧的日文歌。 我看着他熟练地按下琴键和弦,微笑着唱歌的样子,他的白西装闪着光,勾勒出他挺拔的身线。有时候他收回放在琴键上的双手,闭上双眼,紧紧地捧住面前的话筒,闭上双眼——像一个拥吻的姿势。 我的眼光紧紧地跟随他移动,感觉皮肤上有细小的刺痛,就好像那些音符从我身体的孔缝中穿过,将我浸透。 我们还在一起的那时候随口提到的构想,音乐,乐队,演出......当亲眼看到它成为现实时,原来情绪会高涨得要溢出我的胸腔。 心脏像即将破土而出的种子,烫得我都痛了。 在寿司店偶遇的那天晚上,周远洋传我电子票根,他送了我两张,我回復他,其实我一个人去,阿真不在彤北。周远洋说,「你可以和别人一起,比如今天那个朋友。」 「会有点怪。」我说。 「看起来他很喜欢你,不是吗。」他问。 「我对他......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。」 「我还是问出口了。」 「问一问又不算什么,朋友之间不用顾及太多啦。」 我可能有说错话,说错「朋友」这两个字,所以我们转而聊起演出的话题,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再一次隐身。一个「朋友」就可以终止曖昧的对话,一个随意遇见的「他人」,就可以真的让我们止步于朋友。 行路上车水马龙,我们的生活中也人来人往,在音乐与鼓点的震颤中,我的眼泪始终是噙满的状态。 我也承认这些泪水中有后悔。在我记忆中停留的周远洋还是很久之前的那一个,我知道他会变成更光鲜的模样,但却没想过我无法见证这一切。 是我因为自尊推开他了吗?还是因为那次我没有在佛祖面前许愿,或者在山顶结下一把锁?我不断地反思,把那段没能与之后衔接的日子拆开拆碎,但最终我认为决定权并不在我这里。所以我真的期望,在我每一次离开的档口,他都可以叫住我,别让我走。 …… 「接下来,是今晚的最后一首歌,也是我们乐队的第一首原创歌曲,」周远洋握着话筒,收起了刚才略显纯真的微笑,「是我写给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,是他给了我可能性和勇气站在这里。thedawn——希望你们能喜欢。」 键盘的前奏响起,四下闪烁的光斑浮动在半空,和舞台下方闪烁的手机萤幕匯合成一条星河。周远洋闭着眼睛,开口吟唱,我想起溪城下雨那天晚上,我们坐在车里,第一次交换着沉积已久的心事...... intheshadows,istandalone shoutingouttoasilentzone chainedandstillfornow butmyspiritfights,fights...... fightforadawnofbrighterlight andfightforyou alltheycandoiswatchme imaginingaworldofme thechainsmaybind,butnotforlong needtobreakfreesomehow forinmyheart,it'sabrandnewday idon'tcare,ijustdon'tcareanymore…… (在阴影中,我独自站立 我独自站在阴影中 向着寂静的区域呼喊 暂时被束缚 但我的灵魂在反抗,在争斗...... 为了更明净的黎明争斗 也为了你 他们所能做的只是看着我 想像着我的世界 锁链可能束缚,但不会太久 需要想办法挣脱 因为在我的心中,这是全新的一天 我不在乎,我再也不在乎......) …… 原来每一种语言都可以把人塑造成不同的形状。在此之前,我总以为我们走到某一个阶段,就会固定下来,不管是喜好,个性还是对生活的追求,我会觉得我在为了那个终点而奔走。此刻他的歌声告诉我,其实并没有一个最终最后的地方要去。 我们都是流动的,是变化的,也不应该为了变化而羞耻。 我们两人的关係虽然不能被某一个名词而定义,但是我知道无论流动成任何一个模样,我们都可以全盘接受对方。 我认为这就是最好的关係。 谢幕的四人走向舞台的最前方,许许多多双手掌渴望地伸向他们。呐喊,口哨,尖叫和喝彩,我也被淹没在直达顶点的情绪中,看着舞台上方撒下的碎彩纸,像漫无边际逃落的羽毛。 也许等他们返回后台时,我可以把我捧了一晚的花束亲手送给周远洋,我会告诉他做的很好,他的演出和他写的歌都很棒—— 这时,站在周远洋身侧的埃迪突然搂住了周远洋的肩膀,将他拉近。 台下响起更热烈的尖叫,起哄声代替了谢幕的不捨得。 我原本以为那只是一个庆祝的拥抱,但我没想到,埃迪揽过周远洋的肩膀之后,在他的颧骨处落下一个吻。 台下的每个人都在尖叫,把手里的鲜花、捡到的彩纸,甚至更激动的那些人把手里的饮料都撒在了舞台上。灯光刺眼,但我还是看到周远洋似乎朝我的方向投来一瞥,一个意外夹杂着慍怒的表情转瞬即逝,很快被一个掩饰的微笑盖过。 「你们终于在一起了吗!」观眾席中有一个尖锐的声音。 埃迪没有明确地回应,但是朝着声音的方向挤挤眼睛,算是预设了这个说法。周远洋的表情没有改变,仍然把自己锁在无动于衷的情绪里。虽然他只是笑了笑,但那一刻我还是被抽走了思考的力气。 是埃迪主导的宣告吗?不管那是什么,都陡然让我痛苦。我应该为他开心的,经过这么长时间,如果他终于有勇气面对他的内心,那就是天大的好事。 但可惜的是,那个让他勇敢的人并不是我。 在观眾们还算善意的祝福中,他们四人退场,挤在舞台前方的观眾也像退潮一般离去,等我回过神来,周围已经没有多少人在了。 我把花交给一个陌生的女孩,告诉她我没有时间等了,如果她能帮忙就好。我只觉得情绪矛盾,不适合在那个时间同周远洋会面。 走出livehouse,我给阿真发去一张演出的照片——他最近从伊斯坦布尔去了贝鲁特,一路学习一路游览,也许一个月后才能回来。我告诉阿真,演出很成功,比我想像中还要好,还要令人快乐。 「现场看起来很棒噢。」阿真拨来电话,那头的声音懒洋洋的。 「嗯,我要回去了。你在哪儿?」 「现在是下午嘛,我在亚美尼亚区间逛,想找一家咖啡馆坐坐。欸?你怎么没有去见他?」 「嗯......」 我想了想,还是把刚才的事情讲给阿真听了。 「你还好吧?我有点担心你......」 「嗯,我很好,我只是觉得有点失落而已。」 「再怎么说,他也不应该在你面前这样。」 「没有什么不应该的,我们说好了做彼此的朋友,是我不应该抱那种期待,去破坏我们之间自然的相处。」 「也许吧,」阿真说,「但你要知道,命运不是由我们引导的,是它引导我们。至于以后会怎样,你不要多想,会不快乐的。」 「好嘛,我暂时接受你的理论。」 「我就快回去啦,带了很多你会喜欢的好东西。」 「我会去机场接你。」 …… 回程的捷运上,有两个男孩在拆刚买的扭蛋。他们的夹克敞开着,里面还穿着校服,头上顶着修剪得短短的发茬,两隻脑袋几乎蹭在一起。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交谈着,眼睛里满是对实现愿望的期待。 我看着他们,鼻骨的上方隐隐发胀。我咬住脸颊内侧一小块皮肤,让自己盯着列车的窗子。 暗色的地道作为车窗的背景板,映出我的脸颊,眼角,嘴唇下落的弧度。我就这么盯着自己,感觉自己的样子其实也蛮陌生的。 是的,阿真说的是对的。我想起从哪里看到过——命运是从最高的山头流下的河水,我们只能看到眼前的这一段河岸,但并不知道有很多水流已经在徐徐前进。 未来的事情,都已经蔓延在上游了。 所以我不必为一个浅浅的吻感到这么失落。 李泽靖 28. 梦里是周远洋家院子外那棵葱鬱的香樟,深深浅浅的绿,把整个院子都染成树影的顏色。 周远洋就站在树下——也许是他,也许是他的影子,在那些绿色中波动成一条扁平的折线。我站在二楼的阳台向他挥手,可是他怎么都看不到我,就好像我和他距离这么近,却又隔着一层无法道破的黑色。 我着急了,开始喊他的名字,但喉咙却发不出声音—— 醒来的时候,失落感很久都不能淡去。床头的时鐘显示仍是午夜,我翻身下床,捧着水杯来到电脑前。既然暂时没有睡意,那就继续工作也好。 一开始,我只是发现几个不太起眼的评论,混在十几条作品的留言中。不同于之前少数批评和讽刺的声音,那些评论过于直接地指向一些事实—— 「为什么要看这种人画的治癒绘本呢?看完变成跟踪狂吗?」 「我可不想让我爸变成杀人犯!」 「抵制这种道德上的败类创作的艺术,太噁心了。」 「原本一直在追更的,看到爆料马上取关了。」 …… 我的脑袋开始发昏,身上冒出冷汗,室内的空气发凉发紧,我揉揉自己的脸,开始翻看帖子的评论区,试图找到这些id到底是看到了什么才发出这样的评论。 在我顶置的作品宣传页面下,有一个没设头像的id,名字是「xy275673891」,看来也是系统提供的乱码。他讲了一些我爸的事情,讲我和我的美术老师如何纠缠,导致我爸犯罪,进了监狱。 那人写得很详细,也很愤怒,口吻好像自己就是那个受害人。虽然对我如何「纠缠」老师的那部分写得很夸张,但我觉得他知道很多我以前的事情,包括我是谁,住在哪里,曾在哪里上学——这一定是庄敏生的留言,出于恐慌,我把它删掉了。 「阿真,你没睡吧?」 我给阿真发去一则简讯,但他没有马上回復。 我翻着剩下的留言,不知道该不该把那些糟糕的评论全部删掉。我另一隻握着水杯的手在微微颤抖,心跳声变得很大。我想不明白,如果是庄敏生留的言,他为什么要这样做,或者他为什么没有早一点这样做? 听说乡下那间画室没有再办了,出事之后,庄敏生修养好身体就返回了老家,也许已经在过他说的那种「虚假但平静」的生活,他做了妥协。那么是不是他仍对我有深深的怨恨,所以才这样做呢? 我打开手机,阿真仍没回復。我按熄萤幕,走去冰箱那里,打开门,想再找点什么给自己喝。半个身子探了进去,冷意让我打了个哆嗦。 我什么也没拿,又关上了冰箱,拇指摩挲着冰箱开门处光滑的金属,只觉得心烦意乱。 事实证明,删留言是个极坏的主意。 第二天昏沉醒来,我发现帐号上的留言多了近一百条,看到那些充满恶意的言论,有什么东西向我袭来,就好像每一个文字都变得具象化,形成尖锐的实体,每一把利刃都向着那些陈旧的伤口刺穿过去。 「是怕了吧,才会连夜删留言。」 「一开始还不相信,一定是讲到事实了,博主才这么心虚。」 「艺术具有欺骗性,抵制道德败坏的创作者!」 「真噁心,我要吐了。」 「这种人还在网路上招摇撞骗什么,滚回监狱去吧!」 …… 不出意外,「xy275673891」又讲了更多,他甚至放出了我的身份证号码,美院的学号,还有真实姓名与手机号码......虽然他没有说自己就是庄敏生,但他以另一个被我骚扰的受害者名义,要求我在网上公开道歉,不然就把我那个罪犯老爸的资讯也爆料出去。 我才发现自己的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,打开之后,一条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简讯淹没萤幕,未接来电和陌生邮件已经数不清有几份—— 「罪犯,道歉!」 「你也应该赔我精神损失费,带着你那些狗屁作品从网路上消失吧!」 「快道歉,不然就把你揪出来!」 「跟踪狂!杀人犯!」 …… 那些贴文和留言也有小规模的转发,但我不知道再经过一天发酵,会不会闹得人尽皆知。 我不知道那些愤怒的群眾是谁,而我又在哪些方面招惹了他们。其中有几个id是我熟悉的,前一天可能还在我的作品下面催促更新,温柔地鼓励着我,而今天却开始对我恶语相向。我不能适应这样陡然巨变的情绪,难道一则还未经过验证的信息就可以改变别人对我的看法吗? 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打了进来,手机的震动让我又开始发抖,我关了机,把手机丢在一边,回到床上鑽进仍有馀温的被子里。 害怕。 那一刻似乎只有这样的情绪,我不知道我是该报警还是找谁帮我,但谁又能帮到我什么呢? 父亲刚出事的那段时间,我发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出门。一旦发现周围有人,我就觉得自己像被脱光了衣服,完全暴露在视线下——羞耻,恐惧,即使路上并没有人真的认识我,可我就是觉得有无数眼光抖落在我身上。 现在那种无处可逃的感觉又来了,甚至我躲在这样的暗处都没有用了。 我把脸埋在枕头下面,紧紧地箍住耳朵。长久以来,我很努力的在摆脱过去製造的阴暗面,想要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,我心底有一块小小的地方,不承认糟糕的童年和青春期能预定一个人全部的人生,我想从那片泥淖中挣扎出来。 但现在显然失败了,不是吗?很多人都说,现实又不会因为我们的承受能力而改变,是我太天真了。 有一隻无形的绳子一直都绑着我的脚踝,在我以为一切都走向明亮的地方时,那绳子就会狠狠地拽住我,直到再把我拽进泥中...... 突然,我的门铃响了,它像一阵恐怖的射线,使我的耳膜嗡嗡作响。 是那些人来了吗?他们最终找到了我现在的位址。 然后是急促的敲门声。 我闭上眼睛,大门每响动一次,我的身体就抽紧一番,牙齿的缝隙中有血液的味道,我想我是把口腔内部的哪里咬破了,血液蔓延出一股金属的涩味。 敲门声和门铃交替。 「开门啊!」有人在喊。 我的心脏在震颤,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出来。我好恨自己仍是这样软弱,在逐渐逼近、越来越大的响动里,我能做的好像只有把自己藏在这堆沙丘一般地棉被中,做一隻什么都不去看不去想的鸵鸟。 周远洋 29. (2016年3月) 周远洋踢开一件丢在沙发旁的衬衫,在沙发的一侧坐下,埃迪家的沙发很矮,坐下的时候像陷进一片沼泽。 埃迪推开浴室的门,一隻手拿毛巾擦着头发,一隻手盯着手机,屏幕的萤光投射在他面部中央,淡化了他脸上那令人捉摸不透的笑意。 他不讲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帅,但有时他的行为和言语会让他显得很蠢,就像今天在舞台谢幕时那样,他不知是发什么神经,亲周远洋的脸。 其实在一小眾粉丝中,早就有他们两个在一起的传言,但是那些八卦的话题,也不是他们现在就需要回应的东西。周远洋根本想不通埃迪为什么要那样做。 「你不想解释一下今天的事情吗?」周远洋叫住他。 「解释什么?」 埃迪抬起头来,毛巾就随意地搭在头上,脸上是明知故问的笑容。他好像不觉得周远洋在生气。 「你不应该那样做。」 「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,想亲你就亲了,不行?」 「那是演出,不是在作秀。」 「你好严肃啊,不过我就喜欢你这个样子。」 埃迪凑过来,陷进周远洋身侧。毛巾掉在地上,他的湿发贴住周远洋的耳朵,像一片冰凉的铁。 埃迪要吻他,他躲开了。 「我是很严肃,你觉得演出是儿戏吗?」 「那你觉得呢?你不也是在藉着演出做你想做的事情吗?那我也可以做我想做的事情。」 埃迪訕訕地笑着,语焉不详,他可以变换出各种各样的笑容,这一点开始让人觉得不适了。周远洋叹口气,他们之间的话题又转向奇怪的方向,他站起身来,甩开埃迪的攀附,走去门口的衣帽架,取下自己的外套。 「我没做错什么,亲你一下怎么了,至于闹这么大彆扭吗?」埃迪也站起来,走到门边拉住周远洋。 「我要回去了。」 「这么晚了去哪?」 「回家。」周远洋说,「剩下的东西我过几天来带走。」 埃迪拉不住周远洋,就挡住大门,用力把他推到墙上。他想像每一次和谈失败那样,用亲吻和性爱解决横亙在他们之间的问题。但今天,周远洋并不想接受这一套,他有点受够了这种乱成一团的生活——这太刻板了,并不是所有以艺术为生的人都要把房间堆成凌乱的小山。他想回到自己整洁有序的家里,寧静,简单,不用担心一脚踩到昨晚被遗忘在地板上的可乐罐。 埃迪对音乐确实有好的品味,他新写的歌还没有完成编曲,但是周远洋知道那是非常不错的东西。埃迪能在不同的音乐里汲取灵感,甚至是画和电影,他都可以理解它们的音乐性。 他也带着周远洋进入了新的世界,排练,演出,新的行业,同时也给了他不少专业的指引。 不过这不意味着埃迪真的热爱生活,周远洋发现他的大部分创造力都来源于他的破坏性,对自身,也对周围环境的破坏,而周远洋认为自己的灵感来源来自于另外一端。 埃迪有酗酒的倾向,耐心也不足,在每一次大醉后都像变了一个人,要求所有人的关注,一遍遍重复无解的愤恨。 因为排练室离埃迪家更近,周远洋还是在他家留宿过不少次。他喜欢埃迪的艺术性,喜欢他直接而随性的那一面,但他觉得和埃迪一起生活一定是灾难。 当然,他也从来没有动过这种念头。 想到「家」这个字眼,以前的他会怀念那个老旧的交警家属院子——他们家在安霖家那栋楼的后面,父母营造的那个并不华丽的地方,甚至是有些局促,他能想起的总是冰箱里那股泡菜的味道。 父母经常不在,周远洋就会跑出去找他那些同伴,老楼与老楼中间有很大一片空地,角落长着潮湿的苔蘚,石板下面有黑色的甲虫爬来爬去,每一次捉到都可以把安霖吓哭。 那些回忆越来越不像「家」了,更像是一场因为不知真相而做的美梦。现在他会想起的是溪城的住所,他曾经有些排斥的家——房间里堆着他收集的磁带和cd,墙上有一副画:那是李泽靖的色彩习作,画的还是简单的花瓶和水果静物,但是李泽靖把画剪成了九个小块,然后重新拼贴在一起,好像那副画又有了生命。 不知道为什么,周远洋就是很喜欢那副画,虽然李泽靖说是因为画得太失败所以进行了二次创作。周远洋暗暗地想,如果以后他能出唱片,那张拼贴画就是他专辑的封面。 还有那棵探进院子的香樟树,李泽靖曾站在下面,和风融为一体似的,让那个画面挥之不去。 原来他是在李泽靖搬进来之后才承认那里是他的家。他有了一个「新家」。 现在,他真的很想回到那个家里去。 周远洋推开埃迪,他觉得如果埃迪再凑上来,自己就要打他了。他推开门,跌撞着走向电梯间,下了楼。他刚才飆升起来的肾上腺素在逐渐退去,更深更重的黑夜很快就把他吸收掉,好像他是最后一束微弱的光线,难逃被掌控的虚无感。 整个夜晚好像都没意义了,因为期待落空。 演出结束后,他还以为会在后台看到李泽靖,但他没有来。 李泽靖也许是被什么人拦住了,不过那并不是一个严苛的场地,也有专门的区域,在演出结束后让粉丝和乐队成员会面,合影留念。周远洋的视线在人群中来回寻找,还是没能发现那个刚才一直在他馀光里的身影。 他推开自己的房门。 几天没有人住的房子会有一种特别的气味,好像是房子要留住人类残留气息而拼命努力,所以嗅起来那么疲惫。 刚才发送给李泽靖的简讯没有回復。周远洋倒在床上,任由自己的意识皱缩成一个疼痛的小点。 直到他被手机的震动唤醒—— 「餵?」 周远洋眯着眼睛,瞟了一眼电话上的姓名。竟然是很久没有联系过的阿真。 「周远洋,你在彤北吗?你能不能去看一下阿靖。」 阿真的声音很急切,但他那里的背景音很嘈杂。墙上的时鐘显示才六点三十分左右,周远洋觉得自己的脖子很痛。 「怎么了?出什么事了?」 「阿靖不回资讯,我也打不通他的电话,我现在不在彤北,也没办法马上赶回去。也许是社交媒体的问题,你知道他有一个上传作品的帐号吗?我看到有很多人留言......」 「留言?」 「对,说了很多他父亲的事,他以前的事,很多人在骂他。」阿真清了清嗓子,「总之,你去看一下他好吗?我想知道他是不是被吓坏了。」 「我马上去。」 十分鐘之后,他给司机报上阿真发给他的位址。刚才他迷迷糊糊的,有点没搞懂阿真在说什么,但等他看到李泽靖帐号上的留言就马上懂了。电梯下来得太慢,他就直接从楼梯奔上五楼,去敲李泽靖的房门。 过去的那些事情可能就是李泽靖的软肋,而现在这样被大肆地掛在网上,也许李泽靖真的会承受不住...... 但那扇门就是迟迟不开。 「开门啊!」 周远洋把大门敲得更响,但是转念又觉得这样会吓到李泽靖。他拨电话,仍然是接不通的状态——那个用乱码隐藏自己身份的id,让他更怒火中烧。 「是我,周远洋!」周远洋又按了按门铃,「别怕,没有别人,是我。」 过了几分鐘,大门悄无声息地扯开一条缝,半张掛着泪痕的脸,有些惊恐的眼睛探出来—— 周远洋侧身进门,后背抵上那条裂缝。他伸手抱住李泽靖。 房间内没有拉开窗帘,仍是昏暗的,不知是不是他怀抱住太多发凉的空气,还是因为怀里这具疲惫的身体真的就这么冰冷,他感觉到李泽靖的身体潮湿而颤抖,像一个刚被打捞上岸的人。 「别怕,我来了。」 「我不怕......」 一双手也箍上周远洋的后背。 那身体也在周远洋的怀抱里逐渐回温,镇定。 「没事的,我会把他揪出来,」周远洋揉着李泽靖的头发,「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,好吗?」 …… 周远洋陪着李泽靖呆了几天,他铺了一张地铺在李泽靖的床边,每晚帮他热牛奶,守着一盏小小的夜灯,在微微闪动的光线中看着他入睡。 他们报了案,希望警方协助他们找到在网上散播资讯的人。这期间,埃迪打了几次电话,要周远洋去工作室排练,他都拒绝了。 「你到底在忙些什么?乐队你不做了是吗?」埃迪气急败坏。 「是的,我不做了。」 「呵,我跟你道歉行吗?真的,至于吗?」 「我需要一点时间,眼下朋友出了些事情,需要我帮忙。乐队的事,后面我会找你详谈的。」 「……又是他,是吗。」 埃迪依旧不提李泽靖的名字,好像讲起那个名字,他的语气都需要更咬牙切齿一点。 周远洋没说话,听着对方愤恨地掛上电话,忙音嘟嘟作响。 「你说会怎么样呢?」 李泽靖心不在焉地戳着碗里的饭,他不太能吃得下东西,明晃晃的光线让他本就细瘦的体格显得更单薄了。 「你别去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,互联网真真假假,不见得有那么多人会关注,会相信什么。」 周远洋把外送来的饭菜夹给他。这几天除了去警局,他们都没出门,李泽靖好像很不愿意一个人呆着,他总坐在那里发呆,无意识地捏着自己的手。周远洋会把自己的手递给他,用手掌包裹住他紧张纠结的手指。 「那些东西什么时候会真的过去呢......」 「即使不过去,又能怎样,我不会让那些人伤害到你。」 晚上降了温,他们拿着一张薄毯,裹在一起。电视里的电影放着,他们看着看着就自然地开啟一段长谈。好像他们不用去看别人的故事,因为分享自己的故事是更好的,走进彼此的心灵去看看,就是最好最温柔的影片。 那些海浪,潮汐,又在呼唤他们了。 …… 李泽靖一直觉得那个匿名帐号是庄敏生,但周远洋并不这么认为,所以在警局看到埃迪坐在那里的时候,他并没有特别吃惊。他首先为自己的失言感到愤怒,之前无意透露的一点点资讯,成了埃迪挖掘李泽靖过去的手段。他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也短暂的信任过这个人。 「你听我解释......」埃迪颓丧地抬起头。 「没有什么好解释的。」 周远洋挡在李泽靖前面,他感觉自己的脚趾都在用力阻止自己不要上前抓住埃迪。要不是他们现在在警局,他觉得自己一定会衝上去,把那晚没有挥出的拳头打在埃迪脸上。 李泽靖看起来是更吃惊的那一个,过来的时候,周远洋能感觉到他还是有些害怕再见到庄敏生——万一那个散播个人信息的人真的是他。李泽靖似乎也松了口气,情况没有他想的那么糟。他最后决定和解,不知是不是为了周远洋。他的要求只是让埃迪删除那些帖子,继续用那个匿名的id发出一个道歉的声明,解释那一切都是他夸大的谣言。 埃迪也那么做了。周远洋没再和他讲任何一句话。 回程的时候,李泽靖问他乐队怎么办,这会不会影响到他们的演出。 「当然会影响啊。」周远洋笑了笑,「我退出了。」 「可是......」 「并不是仅仅因为网爆的事情,其实那天演出过后我就知道我该退出了。」他握了握李泽靖的手,「你放心,我有我自己的计划。」 即使是在这种闹剧里,李泽靖也仍然在担心着别人,而不是他自己,这让周远洋觉得眼前有那样一条宽阔而平坦的路,他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知道自己应该往哪个方向走。 看着李泽靖鼻尖上急出的细小汗珠,周远洋的呼吸一紧,把视线转向远方。他告诉李泽靖他会守着他,直到他把作品完成,直到这场闹剧被人遗忘。 至于自己,前方是有一条小路的,他可以不失尊严地躋身进去。他并不贪婪,他的两隻手刚刚好可以握住他想要的东西。 他们 30. (2016年6月) 李泽靖把浴巾晾在露台上,顺手收回昨天洗乾净的t恤,取下衣架,丢在床尾。 天空中的云又大又软,看起来像裹在被子里的枕头。周远洋推开房门进来,他的发梢是濡湿的,左手扶着肩上的背包带,肩头的衣服被打湿一半。 李泽靖去接他手里的防水包,顺便吻他一下。周远洋有一股海的咸味,脸颊的皮肤冰凉而潮湿。他不让李泽靖脱身离开,一隻手揽住他的肩,延续着那个吻。他带回来的海水把李泽靖的胸前也沾得湿漉漉的。 李泽靖没去游泳,因为昨天他有点晒伤了,后背发红,颧骨也是。他们在海边的公寓已经租住一周了,浪小的时候就去玩桨板,或者在社区划定的海域内游泳。 傍晚,他们两人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散步。有时下起阵雨,闪着银光的雨线丝丝入海。他们也不撑伞,就在雨里眯着眼睛走路。风是涩的,海滩被淋成深色,长脚的鷺鸟在积成小流的区域啄食蠕虫,指甲大小的螃蟹在细沙上鑽出密密的小洞。他们脱了鞋,一隻手拎着,并排行走的时候,中间的两双手就似有若无地触碰在一起。 「去吃晚饭吧,等我冲个澡。」 周远洋理了理李泽靖身上被他扯乱的衬衫,让自己停在了即将无法克制的边缘地带。他不想把他们的假期变成只是在做爱,倒不是说会浪费时光,因为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分享。 海边的餐厅掛着白色的帷幔,看起来有些华而不实,他们的鞋子也总是捲进同样雪白的长桌布里,浪漫过了头。但等太阳开始向大海沉入,红光洒满海面,李泽靖的头发在落日中浮起一小片金色的绒毛——一切华丽都有了其合理性。他们一起吹了蛋糕上的蜡烛,举杯庆祝李泽靖21岁的生日。 在这段自我纠缠又不断变化着的阶段,他们觉得自己都做了不少傻事——即使每一次失误都用来推开对方,但好像他们并没有离彼此更远。 李泽靖单手托着脸颊,「我都没有问过你,你是什么时候喜欢我的?」 「昨天。」 「欸!」 「好嘛,不开玩笑,」周远洋抿着嘴唇,放下手里的杯子,「我想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。」 「真的一见钟情啊,我可不信。」 「嗯,是真的。当时你跟在我爸身后进了门,手里还提着一个傻气的大包,一副很靦腆的样子。我站在玄关,看到那个画面,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了,有什么东西在你的方位形成一个漩涡似的东西,我差点忘记出去迎接......只是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,我的感觉是什么,我只能描述出一种奇异的惊慌的感受。如果一个人能随时清楚自己的感觉,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就好了。」 「如果能这么顺利,那也许就不需要寻找别的途径去表达了。」李泽靖双手捂住脸颊,它们开始发热,发烫。 周远洋点点头,「但我真的希望我能早一点知道,我对你的那种感觉是什么。」 「但你什么都没表现出来啊。」 「我能怎么表现,难道在我爸面前直接对你表白吗?」 「欸......所有离谱的话,你都对我说完了吧。」李泽靖突然察觉,「等等,你现在喊他......爸了?」 「是啊,有一段时间了。其实这只是一个称呼而已,在我心里,刘叔叔早就是一家人了。」 「嗯,他对我们都很好,包括舅妈,真不知道他们是使用了多少包容来接纳我的。」李泽靖说。 「如果我们用称呼去划定一段关係的界限,那就是很庸俗的事情,」周远洋说,「就像我不知道怎么去定义我们的关係。」 「它是个奇怪的混合体。」 「注意你的用词啊,年轻人。」周远洋越过桌子,捏了一下李泽靖的鼻子。 「好吧,既然你胁迫我,我就承认我们是幸福的混合体好了。」 他们都笑起来。 甜点上的淡奶油开始融化,杯子外侧凝结的水珠徐徐流下,在白色的桌布上形成一个透明的圆。原来喜爱一个人的情绪可以在任何事物的边缘具象化,它藏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,旨在让粗心的人忽略它,遗忘它。 但是只要偏移一点视线,就能看到太阳光点的全貌了。 他们奔向海滩,周远洋拿起手机,去拍月亮在海面升起的瞬间,他拍了又拍,总觉得每一秒天空和海面都在变化,都值得记录下来。后来李泽靖开始摇晃他的身体,故意打断他,让他把那风景拍成了虚影。他们打闹着,推来推去,跌倒在柔软的沙子上,衣服都被涨潮的海水打湿了。 回看的时候,周远洋发现照片里模糊的光影更像他当时看到的东西。 和一个人在一起时,感情的浓度就像酒精一样进入血液,周围的一切都模糊了,也都不那么重要了。 之后他们一起回了一趟溪城,李泽靖陪着周远洋一起,把周远洋退出医学院的决定告诉父母。 他说他申请了新的学校,想去学作曲。一开始母亲看起来很震惊,让周远洋的讲述变得不安,但看到对面的李泽靖在微笑着注视着他,他就显得更坚定,更有耐心了。 没有想像中的吵闹。虽然父母仍是对这个决定感到不解和失落,但一家人坐下来,好好的讨论着周远洋的学业,工作和未来——这都是出于担忧和关心,这让他觉得自己离完整的爱非常近。 吃完晚饭,他们两人帮忙收拾餐桌,一同站在水池边洗碗。李泽靖递给周远洋冲洗乾净的碗,周远洋拿着红酒布把它们擦乾。 「你做的很好,我想他们都能理解的,只是需要一点时间消化。」李泽靖说。 趁其他人不注意,周远洋亲了亲李泽靖的头发。 是啊,其实需要家长消化的东西还有更多呢——不过,那都是家长们的课题了。 李泽靖知道他现在得到了一段超越自身需要为中心的关係,再不是被自己的恐惧、控制和慾望所控制——那些情绪和爱不是同一件事物。 能体会到对方的感受,再反射出诚实的回馈,爱是一件需要从头学习的事情。 他们都要先处理好自己的课题——去做一个学徒,去经营这一段来之不易的「关係」,不再因为自己的执念把它搞砸。 回到彤北后,周远洋退掉了自己的公寓,和李泽靖搬到一起,唯一的问题是,眼下他们需要换一张更大的床。 睡觉的时候,他们贴得太近了,太挤了,在夏日闷热的夜晚更容易「擦枪走火」。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,他们依旧找些老的影片来看,不过现在他们有了更多空间可以利用,不必只是偷偷地挤在卧室里。他们一个陷在客厅的豆袋沙发里,一个窝在坐垫上,李泽靖的头刚好靠着周远洋的腿。 卢·贝松的「thebigblue」,爱琴海一片幽深安寧的蓝色。其实这部电影他们以前一起看过一遍。第一遍,李泽靖好像没能弄懂结局是为什么,他隐约记得,女主角同意和她相爱的男人离开她,进入大海,葬在大海。但他没能明白那些情绪从何而来。 等片子演到一半的时候,周远洋也滑到了地垫上,一隻胳膊撑在豆袋沙发上,而另一隻手开始不安地探索。 李泽靖只觉得有一隻手鑽进了他的睡衣里,在他的腰上划过,然后慢慢向上移动,抚摸着他胸前的凸起。之后似乎整条手臂都探了进来,身后那具身体也越贴越紧,湿热呼吸就在他耳后像浪潮那样一下一下打过来。 「让我看完吧,然后再......」 李泽靖转过头,鼻尖几乎蹭到周远洋的脸。他知道他早就在忍耐了,他已经感觉到了。周远洋点点头,浅浅地吻他一下,那隻手臂也乖乖地移动到衣服的外面,拦腰环着他。 可是等到电影结束,他们也没能做什么,因为李泽靖哭了起来。 如果爱一片海和爱一个人的感觉是一样的——他心胸中有剧烈的恐慌,如果是他自己,他会放走他的爱人吗?他有那么宽广的心胸吗? 「我以为你看过了一遍就不会这样。」周远洋有些错愕地递他纸巾。 「你会不会讨厌我这种情绪化。」李泽靖抽着鼻子,努力把自己从电影的情绪里拽出来。 「不会,你比我更像一个艺术家。」 周远洋牵他去床上,在被子里抱住他,下巴抵在他的头顶。那晚他们聊了很多,也不局限于那部电影。李泽靖告诉他,如果有一天周远洋要做音乐,需要到更大更远的地方去,他会让他走。就像乔安娜让杰克潜回深海一样,也许有些东西在这个阶段是更重要的。 周远洋没说话。 过了一会儿,他坐起来。 「我想了很久,不知道怎么跟你说。」周远洋说。 李泽靖也起身,靠在床头上。周远洋的脸平静肃穆,像一间可以走入的神殿。他想不管接下来周远洋要说什么,他都可以接受它,理解它。 「之前,就是还在乐队的时候,我申请了几所学校,」周远洋说,「美国,法国,还有一间德国的大学。我说了我要去学作曲,并不是随口说说。」 「嗯,有结果了吗。」李泽靖问。 「目前有一个回復,不是我最满意的,所以我想再等等。」 周远洋的影子斜斜地打在墙上,被柔光拉得又深又长。这似乎是早就能够预料到的事情,只是他们都没提,都没讲。 「我想说的是,不管我去哪里,我都想让你一起......」 「这不现实。」李泽靖打断他,温柔地笑笑。他摸了摸周远洋肩膀上凸起的骨骼,那是他越来越熟悉的轮廓。 「现实的问题,我们可以一点点去解决的。」周远洋说,「你的绘本完成的不是很顺利吗?即使后续出版的收入不高,接着画就会慢慢好起来吧。在国外,你也不用担心,我可以写歌,可以驻唱演出,再不济也可以去餐厅刷盘子,你不相信我可以照顾你吗?」 「不只是这些......我还有老爸要管,还有大舅和舅妈,」李泽靖摇摇头,「我跟你走,他们会怎么想。而且......」 「而且什么。」 「在我能够独立整理好生活的现实问题之前,我不想依附你。并不是因为不相信你的能力,你的未来,而是......那是你的。我知道你愿意拿一切和我分享,但是我必须要自己站稳,成为一个更牢固的人,也可以给你依靠,」李泽靖看着周远洋的眼睛,「不然我一定还会陷入那种自我厌恶,在自卑的情绪中控制你,要挟你,毁掉我们的关係。」 「别说了......」 周远洋抱起被子,把脸埋进去。生活真的很会和人开玩笑,只要改变一个小小的决定,人就像风箏那样,被牵动到不同的地方去。 「我也可以不去。」周远洋的声音捂在被子里,瓮声瓮气。 「不。」 一双手臂环绕他,李泽靖的脸颊贴着他的头发。 「先别去想那些还未发生的事情,你也这么告诉过我,」李泽靖说,「不管你要去哪里,我又不会离开。你知道的。」 …… 他们两个牵着手来到阿真面前的时候,阿真抡起沙发上的抱枕丢向他们。 「看看你们,让人嫉妒死了。」阿真抱着双臂,「我现在是专注事业的孤家寡人,看不得这个。」 那是阿真办的一场公益展览,所有的摄影作品和画作都来自lgbtq艺术家。展览也放了一副李泽靖的作品——是他拍摄的周远洋的暗影,背景就在他溪城的房间里,蓝紫的色调,后面掛着他高中时代拼贴的那张色彩习作。 这幅画现在已经掛在他们彤北的小家里了。 他们跟着阿真逛整个展馆,李泽靖能感觉到有很多人的目光偷偷打量,但几乎都是善意的。他明白那只是一种好奇和羡慕。他曾经很怕这种目光,但他现在能暗暗紧握周远洋的手,在适度的紧张感里享受公开的幸福。 只有肖屿恩出现的时候造成了小小的尷尬,不过还好李泽靖早就和他讲清楚了现在的状况。 「我就说嘛,你们的关係不可能只是朋友啊。」肖屿恩不满地抱怨着,「不过还是祝福你啦,学长,如果你们分手了,记得早点告诉我。」 肖屿恩夸张地做了个鬼脸,之后就不知溜到哪里去了,还是一贯的风风火火。 晚上回去的时候,他们洗完了澡,周远洋把脸伸到李泽靖的脸侧。 「我帅,还是那个小子帅?」 李泽靖正在刷牙,含着泡沫嘟囔着什么,周远洋一句也听不清楚。 「你说什么啊,回答我啊。」 「去去去,你真是的。」 李泽靖把泡沫吐出,拿水漱口。 「如果我们分手了,你真的要告诉他吗?」 周远洋用拇指抹去他嘴角残留的水沫。 「告诉什么啊,我真的对他没有感觉,肖屿恩只是学弟而已。」 「他好像是个执着的人,他真的很喜欢你。」 「重点不是谁喜欢我,而是我喜欢谁。」 李泽靖的双臂搭在周远洋肩上。 「你喜欢谁?」周远洋拿鼻子去蹭李泽靖的鼻子。 「反正不是你。」 「……」 「因为,我爱你。」 他给他一个湿漉漉的带着牙膏薄荷味道的吻,他边亲吻他边告诉他,「我爱你,周远洋,我们不会分手的。」 怎么会分手?他们好不容易有了一段正当关係,还如此努力地给了彼此那么多能给的,最大程度的爱。 至少此刻,永远不会分开。他们都这样想。